暖冬

##(一)

南羽都终年清凉如秋,少有雨季,更无甚严寒酷暑。

风刃六岁那年,南羽都罕见的降起了大雪。羽族建筑本就以山雪玉为主料,隐匿在山峰间毫无踪迹可循。从祁阳宫中望去,仿佛天地都是白色的。

北方前线本就战事吃紧,又忽逢大雪,更是艰苦不已,青年的羽族们都已随羽皇北上战场,年幼的孩童们亦不得已开始学习保命的拳脚剑术。羽族体质与人族不同,越是年幼,心脏的温度便越高,小孩子们一个个不惧寒冷,乐得在雪中施展功夫。当然,更多是因第一次见到雪而兴奋不已,更多时候,都是在扔雪球就是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风刃第一次见到雪凛。那个少年把毫不掩饰的嚣张挂在脸上,一仰头,一抬手,箭如追风,正中靶心。而后他稍稍歪了一下头,便看到了回廊中的风刃。

雪凛朝他咧嘴一笑,喊道,“小王爷也来试一试如何?”

彼时南羽共有八位将军,雪家便占了三位,各个战功显赫,雪凛自小随父兄习武,虽与风刃同岁,功夫却远胜这位备受呵护的小王爷。风刃自知自己初入武道,比不得这样的箭术,却也不愿就此低头,只得硬着头皮翻过栏杆上前。不出所料,立起和自己一般高的弓已是勉强,拼劲全力也拉不开弓弦。雪凛在一旁看着他气恼的模样,笑痛了肚子。

风刃气的咬牙,又试了数次,弓弦依旧纹丝不动。再一次拉弦,却将自己的手割出了一条长口子。天气寒冷,弓弦划得格外的疼。

“小王爷大可不必如此心急,习武讲求日积月累。既然今日拉不开,不如明日再来试,如何?”

说着,雪凛上前半环住风刃,攀上他的双臂,与他一同拉开了弓。

又一箭,稍偏出靶心,但也落于靶上。

风刃撇了他一眼,终于放开了弓。

“明日申时,本王再来此处与你比试。”

小孩子气恼时,往往想不出什么狠话。更何况奶声奶气的风刃,似乎更没有什么威慑力。风刃翻回回廊后又不甘心,咬了咬唇,转回头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凛似是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朝他咧了咧嘴。“放心,我一定来。”

风刃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是怎么伤到了手心,侍婢见了年幼的小王爷血流个不停,差点儿就吓出了命,急急忙忙地帮他包扎,又急急忙忙地通报了皇后。

与风刃预料的有所不同,皇后也只是微微一笑,“陛下不在,小王爷更要懂得照顾自己才是。小王爷若是如此不爱惜自己,臣妾将来又如何放心叫你这小侄儿陪你玩儿呢?”说罢,又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明显凸出的腹部。

“皇嫂”,风刃低头苦着脸,“我知道错了。您别动气,再伤了身子。”

皇后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落雪,“我只是担心你的性子,小小年纪便已凡事都不说出口,可是曾受了什么委屈?”

风刃抬起头冲她笑了笑。“皇嫂多虑了,风刃只是自己不小心。”

刚刚要对皇嫂说起今天遇上的人,才猛地想起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

算了,明日再问也不迟。

风刃这样想着,露出了所有六岁的孩子都有的笑脸。

##(二)

第二日晌午时分,这场已经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

南羽节节败退,大军已撤退至澜州边界,彻底败出宁州。三位将军裹尸无还,这其中有向家的少年名将,有羽皇的亲生胞弟,亦有两朝尽忠的雪老将军。边疆遍地的血肉白骨,转眼便已泯灭在的苍茫的雪地中。而那些尚未来得及凝结的鲜血,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当中,格外刺眼。

而所有所有的一切,皆与祁阳宫无关。除了镇守南方星辰阁碑界的鹤云两家,朝中能臣均已随军北上,皇后虽临朝摄政,每日却并无要事。何况皇后已有身孕多日,连祁阳宫中琐碎杂事也甚少烦她。这里仿佛已是室外桃园,宫墙内便是另一个世界。

风刃尚不知传回的战报,依旧照常习书习剑。金乌刚刚西坠,便已守在回廊旁等候。

雪凛如约而至,扛着长弓出现在他的眼前。风刃远远地看到他,急急忙忙地冲上前去,帮他卸下了弓。雪凛却并未急着将弓立起,反而拉起风刃的小手,一本正经地直视他的双眼。

“小王爷可知宁王已经战死了?”

风刃一脸错愕,还尚不能想象数十日前还教自己功课的兄长已经不在了。

“他们都说寻不到我家祖父了,还听说昨日仅一日南羽便已败退三十里。”雪凛蓝色的眼瞳骤然间放大,握住风刃的手也随之用力,“我雪凛有朝一日必定一统羽族,叫他们血债血偿!”

“你叫雪凛?”风刃感到手指一痛,下意识想要抽出双手。原来是雪家的人吗,难怪如此嚣张?

“对不起,”雪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我叫雪凛。”一边说着,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一手立起长弓。风刃立于弓前,左手顺着他的手势与他一同握弓,却并没有张弓的意思。“皇后可是未曾收到战报?”

雪凛俯身上前,用右手抬起他的右臂,摆正他的手势,贴着他的右耳低语,“知道又如何,即便告诉小王爷您,也不过惹您徒增伤心罢了。”

张弓,瞄准,搭箭。

“您自己试一试?”雪凛松了手,后退一步。

于是风刃射出第二箭,还好,没有脱靶。雪凛松了一口气,风刃也回过头,“我平日也曾随太傅修习射箭,却不曾见过如此重的长弓。”

雪凛转身又取了一支箭,“这弓是北羽的长弓,我们南羽的弓历来以轻便和速度取胜,距离没有他们射的远,这次吃了大亏。”而后雪凛又一次教他张弓,风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随他不断矫正自己的姿势,一箭又一箭的射出,直到宫女来唤他用膳,方才作罢。风刃心里念着宁王的事,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问一问皇后,便未多留雪凛,只叫他明日再来。王侯战死沙场本是大事,羽族虽不似人族缛节众多,这些规矩还是有的。何况败退此等大事,若无诏告放任流言沸沸扬扬,只怕人心不稳。

风刃早慧,遇事常常思虑颇多,两位皇兄皆与他相差十数年岁,对他视如己出,常常言道慧极之人多早衰,劝他不必事事上心。然眼下比不得平常,南羽已处于生死存亡的时刻。

“皇嫂可曾听闻今日传回的战报?”风刃开门见山,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皇后见到半身高的小王爷一本正经地质问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未曾告诉王爷,王爷可是恼了?”她又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侍婢们退出宫外。

“这是陛下的意思,后方最忌人心不稳。陛下知道您情深意重,怕您难掩悲痛,走了风声。”思忖片刻,“您还尚且年幼,此间事宜诸多种种,急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眼下您只需精进功课,也好早日为陛下分忧,如何?”

风刃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的母妃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先皇又早逝,全凭二位兄长一手带大,如今骤然听闻宁王过世,羽皇在外无援,只恨自己年幼无能,不能保护挚爱之人。

皇后见他暗自捏紧了拳头,摸了摸他的头。“小王爷已经很乖巧了,如果没有您的体贴,我在这祁阳宫中怕是一日也呆不下去的。”

“您说,等待和被等待的人,到底哪一种才更加辛苦呢?”

风刃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安慰的话,沉思不语。

而后一连数日,北方再无新消息传回。都城内流言四起,祁阳宫内也有不少传闻。风刃沉住心气,对外界不闻不问,每日也只是照常读书习武,再有什么就是与雪凛练习箭术。风刃日常修习皆以剑术为主,日日精进,臂力亦有所增长。半月有余,竟也能独自拉开北羽的长弓。雪凛见他进步神速,也不免起了少年心性,常拉着他比试自家的枪法。枪长一寸,近战总是要占上风的,风刃也不气恼,只是更加刻苦。

就这样不知不觉,二人相识一月有余。战报时有时无,有喜有忧。

已是早春时节。

风刃已经不记得当日种种,羽皇率军回朝,将士们风尘仆仆从天空中滑翔而至,百姓们哭红了眼,大概便是仅存的全部印象了。

他们胜了,南羽破釜沉舟从澜海重回北陆,一举杀入北羽都,自此停战划陆而治:北羽固步宁州,南羽退守澜州,经此一役,双方皆已元气大伤,不会再战。

至少数十年内不会。

羽皇回朝的第一件事便是率领群臣祭奠此役牺牲的众多将士,风刃也是这时方才知道,雪凛的叔父亦不幸牺牲,南羽八位重将只余四位。而雪家,只余一位将军,便是雪凛的父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风刃只记得自己哭着扑进皇兄的怀中,任凭羽皇怎么劝,都在停不住地哭着。

而多年后回想起那时的场景,雪凛仍免不了调笑一番,王爷当是真情深意重,不负先皇重恩。彼时风刃早已独揽大权,对雪大将军的调笑也只是略微挑眉以作回应。旁人见了或多或少要一番感慨,曰,人心不可测。

风刃再也不会对着谁那样放肆地哭了。

(三)

恰逢初春飞霜,雪家的小女儿出生了。

这是自羽皇回朝后的第一件大喜之事,雪家又在南北一役中牺牲良多,自然要大摆宴席,既有抚慰忠臣良将之心,也能冲一冲南羽的一派悲容。

雪将军得御前恩宠,宴请文武百官,羽皇非但携皇后亲临,还为雪家幼女赐名飞霜郡主,视其出生作祥瑞之兆。

雪凛作为雪家长子,自傍晚时分起便随父亲在府外迎宾,小小年纪哪里应付得住如此无趣的情形,幸而风刃最后随羽皇一同到场,毕竟有人陪伴总是要比一个人发呆来的好。

宴席上并不是没有其他孩子,雪凛的堂兄堂弟也悉数到场,虽同为一族,却比不得雪凛与风刃日日相处来的亲密。须知小孩子之间哪怕再有戒心,也守不过七日。何况性子如雪凛这等人,一向是只信日久生情的。而日久生情的另一番含义,雪凛却是在多年后也未曾明白的。

宴席之上有了陪伴的雪凛依旧不开心。

风刃从前便知晓雪凛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妹妹,如今见他美梦成真,却反而耷耸着脸,甚是不解。

“母亲大人病了,”雪凛小声对风刃说,“如果不是妹妹出生,也许母亲现在并不会病倒。”

风刃在桌下的小手悄悄捏了捏雪凛的手,“大夫怎么说?”

雪凛苦笑着拿起筷子,戳了戳冷盘,“怕是熬不过今年。”他本没什么食欲,提起这件事更加吃不下东西,“如果不是我当初执意想要个玩伴,也许…”

“不是你的错。”风刃打断了他,“人各有命,你更要珍惜这段时光才是,该好好陪你的母亲大人了。”风刃自小没见过母妃,对他最温柔的宁王也已经走了,他想,所谓世间至亲,大约就是这种依靠的感觉吧。

“我最近没什么时间进宫找你了,”雪凛索性放下筷子,“父亲只关心我们的小郡主,怕是早已经忘了母亲大人吧。”

风刃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所能做的也不过伸过小手,悄悄地抱了他一下。风刃向来看不惯他那番嚣张放肆的样子,可此时却宁愿看他那般嚣张放肆也不想看他难过。

“你不懂,”雪凛摇了摇头,“他带了个狐狸精回来。”

风刃确实不能明白雪凛的意思,但他亦不是多话的人,便陪着雪凛闷闷不乐地捱过了整个宴席。

未曾想到,宴席后,羽皇会问起他这回事。

“你何时同雪家的公子走的这样近了?”

风刃一愣,听不出兄长的语气是不悦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我们刃儿也长大了,是时候该找些可靠的人陪伴了。不如在各家族中挑些与你年岁相近的,进宫伴读如何?”羽皇眼含笑意地望着他。

风刃自小没什么玩伴,听到这话还是很开心的。可又想起刚刚雪凛的话,怕羽皇召他入宫耽搁了他陪伴母亲的时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思索了一阵,风刃到底不忍叫雪凛勉强,“皇兄大可不必如此,刃儿一个人也很开心。”

羽皇颇为赞许地看着他,又道,“你既不愿,此事不妨日后再议。”

自那夜后,风刃许久都没见过雪凛,托人捎出去的信也都没有回应,风刃那时总是想着雪凛许是太忙了,初时还日日念着与他比试一番,日子久了,便也渐渐淡忘了。

再见到雪凛,已是四年之后的事了。

时间,到底是最磨人的东西。

许多年后,风刃忽而失神回想起这些过往,方才想到那时的羽皇或许是有些试探的意味在。不仅瞒着他雪凛的事,更再也没有对他提起过伴读的事,直至羽皇卧床不起,方才替他召来了裴家的二公子。

“看来先皇也没有那么信任殿下,不然又怎会叫四老处处掣肘殿下?”雪凛带着上好的竹叶青前来拜访,就这样闯进了宣勤殿,骤然打断了他的回忆。

风刃仅略微点头向他致意,眼光仍然停留在手中的折子上,并不看他,“不知雪大人有何要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雪凛一脸得意,自顾自地紧靠风刃坐下,“我可是刚刚碰到那个杜老头背地里骂你,枉我还白白替你出了一口气。”

风刃放下手中的折子,颇为疑虑地看着他。

“瞧你紧张的,放心,我不过就是骂了他几句而已,”雪凛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再说他也骂回来了。”

“雪大人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吗?”风刃似是略有不满,“仅今日一日便有三本弹劾你的奏折。”

“摄政王是在提醒臣下收敛些吗?”雪凛不自觉地朝着风刃俯身,“臣下可是在替殿下您出气,”他的声音就这样在耳边低声响起,耳尖甚至能感受到他到吐出的温度,“还是……殿下想要低调些?”

风刃并没有躲开,反而转过头直视雪凛的双眸。

这样的距离,怎样看都太过暧昧。

“雪大人会不知道本王在想什么?”

却是听不出一丝的温度。

“看来我们的小陛下也该是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了。”风刃扬起嘴角,又忽而提高音量,“裴钰,去拟我的旨意,请陛下自行从各家族中挑选适龄的伴读,随陛下前往星辰阁修习。”

风刃停顿了片刻,道,“三日内启程。”

雪凛大笑不止,为风刃斟满了一杯竹叶青。

(四)

四年的时光,足以让人忘记许多事情。

飞霜郡主出生后不久,南羽也迎来了他们的太子殿下,举国欢腾声中,风刃也从祁阳宫中搬出开府建衙。羽皇赐宅宣勤殿,寓以勉励小王爷勤于社稷。念及小王爷年幼,便尚未设立府衙军队,未取封号,也暂未招募门客;然毕竟是羽皇唯一的胞弟,又天资聪颖,便破例让风刃随群臣上朝议事。风刃依羽皇所言,初时只管多听而少言,每有不懂之处也只是暗自记下,待散朝后再一一详细向羽皇讨教。耳濡目染四年下来,虽未能独当一面,但至少也能事事理清脉络,偶有独到见解。况风刃尚幼便位列群臣之上听政数年,单此一举,足以见羽皇恩宠,百官自是懂得羽皇对于这位王爷的期许,对他加倍尊敬。

而飞霜郡主出生的第二日,雪凛便南下边境,驻守鹤家军队内。雪家少主竟不安排在自家军队历练,据说还是雪将军亲自做的安排,这叫旁人看了多少有些不被信任的意味在,毕竟自家的主子总要在自家才能安心的,随随便便打发到军营里,安危尚且存疑,更遑论吃的苦头了。

然而外人终究是外人,比不得雪将军深谋远虑。雪家自羽族分治前大一统之时,便已是羽族所有城邦中威望最高的家族,当年九州一统后晁高帝刻意挑起羽族纷争,将宁州大都护的职位赐予羽氏而舍弃雪家,由此埋下羽族内乱的序曲。雪家自宁北叛出宁州至今,仍为南羽实力最为雄厚的家族,但与风鹤云家等世袭贵胄也同样面临人丁凋零,家族没落的局面。当年建立南羽,虽为风雪两家共同打下的江山,登上皇位的毕竟只有风家,雪家若想长久延续,势必要于各家族中周旋。鹤将军膝下无子,只一子侄鹤铭山于他手下。雪将军只希望雪凛能早日懂得,即便不能笼络朝堂之上的人心,至少也要于军中立威。军营之上比不得庙堂,皆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雪凛日后有多少威望,便要看这时吃了多少苦头。

只是苦了雪凛的母亲,重病在床还要独自照顾幼女。雪凛临走前再三嘱咐老管家多加照顾,夫人仍没能撑过一年。夫人走了后,雪将军便娶了当初从北羽带回的羽氏郡主做续弦,日夜照顾着飞霜郡主。小郡主的性子随雪将军一般骄傲,又得全府上下宠爱,蛮横起来也有三分雪凛的样子。待到会开口说话时,更是整日爹爹爹爹地喊,也不管雪将军有多少政务要处理。雪将军被她扰的烦了,便所幸将她送入祁阳宫中,与小太子做个玩伴,也当是为她的未来铺路了。自此,雪府白日便只余下伉俪二人,晚间方才接得小郡主回府。

雪凛走后的第四年,羽氏便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日雪凛接到家书数页,提及羽氏不过三两句,已恨不能立刻飞回南羽。鹤铭山待他亲如胞弟,亦为他愤愤不平,与他同禀鹤老将军,请求允他回朝。老将军长叹一声,这本是雪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但雪凛毕竟是雪家少主,左右不能怠慢,便叫鹤鸣山送他回南羽都,临走之时再三嘱咐子侄,只可把人送到便速归军营,切不可插手雪家家事。鹤鸣山应允了,连夜携雪凛赶回南羽都。

雪凛赶至雪府之时,天刚蒙蒙亮。鹤鸣山谨遵老将军嘱咐,将他放下便飞走了,雪凛谢过再三,保证绝不透露自己是如何一夜之间回到都城。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全身的力气踹开了大门。

雪家上下还未醒来,也并未有太多家丁拦住:有些是尚未睡醒,有些则是认出了少主,不敢上前阻拦。雪凛由是一路闯进雪将军的寝殿,上前拍门。雪将军一见雪凛,不由得一阵头痛。

“回来了?”

“怎么,父亲大人恨不得叫我死在南疆吗?”雪凛没好气地接道。“父亲大人不但娶了羽氏的郡主,听说还得了一子,当真是可喜可贺啊。只怕是早已忘了祖父当初是如何战死沙场了吧?”

雪凛自小得祖父宠爱,自南北一役便恨透了北羽。羽家如今不但掌管北羽,且历来与雪家相对,父亲与羽氏郡主成婚便罢了,如今竟还有了孩子,这是雪凛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雪将军颇为无奈,“雪凛,你也未免太放肆。鹤将军就教你这样与你父亲讲话的?”

雪凛只觉得好笑,这个男人从母亲病重起便不闻不问,如今更娶了仇家之女,丝毫没有半点雪家之主应有的作为,叫他如何敬重。“呵呵,原来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雪将军气的进屋扯过鞭子便要抽他,羽氏见状连忙上前阻拦,雪凛见了仍不忘嘲讽,“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你算什么东西,连下人都不是,不过是个战俘罢了。供人玩弄的俘虏,你懂吗?”

雪将军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抽了雪凛十数下,雪凛也不躲,只是挺立在寝殿前,任他抽打。

这么一闹,全府上下悉数清醒了,小郡主闻声也赶了过来,半躲在羽氏身后,只露出个小脸。羽氏边喊着别打了,一边泪流满面。雪凛眼见同母之妹更是火上心头,大声责问小郡主,“雪飞霜!你竟还与她如此亲近?”小郡主尚不知来人是谁,闻声更是一怯,把整个身子都藏到了羽氏身后,不敢出声。

雪将军刚要再骂,突然听得一声低咳。

“咳咳。”

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出现了。

雪家上下齐朝着声音方向望去,风刃一脸无辜,“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雪凛一怔,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风刃?”

(五)

雪凛自认是个容易忘记的人,容易忘记的人总不会记事太长久,这辈子他记过最久的事便是北上,记过最久的人便是风刃。

自六岁入了鹤家军起,白日随军习武,傍晚则听鹤铭山讲解阵法,朔望之日老将军总会来检验他的成绩,常常赞誉良多。这总是会让雪凛想起与风刃一同习武的日子,忘也忘不掉,心里总是期待着再见的,可军中是比不得都城的,雪凛最初以为自己二十岁之前都不会再回都城了,二十岁之前都不会再见到风刃,更不用想那时还是否记得风刃了。

不料如今雪凛因为家事冲回南羽都,这偏偏是他最怕是撞见风刃的场景。

“风刃?”

风刃朝他颔首示意,而后擦过他身旁时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臂,径直朝雪将军走去。“看来今日雪将军似乎有要事在身?”言辞之中已初有王侯威严,“陛下本派我亲自前来请雪将军下棋,看来今日是去不成了。”

雪将军这才缓过神来,朝风刃行礼,勉强撤出个笑容,“微臣家事,叫王爷见笑了。待微臣更衣后,这便向陛下请安。”这南羽都中的群臣谁不知道,陛下请人下棋之时十之有九乃是汇报政绩,只有那少之又少的一次,方才是真的下棋。既能叫小王爷亲自上门来请,必是陛下恩宠,又怎能推拒。

风刃听了一笑,又道,“既然雪将军前去与陛下小聚,本王可否借你府上之人来叙旧?”风刃一笑,转身覆上雪凛的手。

雪凛深吸一口气,一挥衣袖抖开了他的手,“唯独这件事,我是绝不会退让的。雪将军若是坚持要这个贱人,便没我这个儿子。”

“你!”雪将军扬鞭便又要抽上雪凛的正脸。风刃侧步上前,扬手为他挡了这一鞭,惊得雪将军手一抖,将鞭子掉在了地上。

“这本是雪将军的家事,本王无意插手。只是今日既然叫本王赶上了,不知雪大人可否卖个面子给本王?”风刃见他没有回答,又道“想必陛下也等的急了,将军不若早去早回?”

只是雪将军与雪凛皆无半分退让之意。

风刃轻叹了一口气,血亲之间何须至此。

只好又转回身面对雪凛,抚上他的肩略用力的捏了捏,“雪兄如此僵持下去,不知是要站到何时呢?”

雪凛低头不语,却也不愿就此罢休。“如果不嫌弃,雪兄不妨先到我府上小坐?我们也许久未见了。”风刃平日朝堂上甚少言语,百官却无一敢轻视小王爷,如今语气竟带了三分请求,亦让雪将军摸不透他的想法,怕再惹恼了王爷,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便率先结束了这场僵持。

于是雪将军捡起鞭子,朝雪凛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寝殿。羽氏连忙抱起小郡主,紧随其后。

雪凛见到雪将军离去,脸色方才缓和些,转身行礼致意。“雪凛家事,倒是叫小王爷见笑了。”风刃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客套什么?”顺势便将他一路领回宣勤殿。

风刃生性冷淡,从不曾主动与什么人交往。当年若不是雪凛主动问他,二人怕是也不会有那段相伴习武的时光。自雪凛走后,风刃更不曾随什么人交往,自他临朝以来,百官或警或惧,若非政务少有攀谈。可他人前再如何威严,终究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

风刃数年前其实曾托人问过那么一两次雪凛的去向,叫羽皇听到了,便教风刃不要插手臣子们的家事,又言道“臣子们的事情你要看的清,可这些事情即便看得清了,也要学会分辨什么事是你能插手的。”羽皇见他困惑的神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刃儿如今是我唯一的弟弟,可愿做皇兄的左膀右臂?”见风刃点了点头,他笑着抱起了风刃,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雪家从前朝至今显赫多年,党羽众多盘根错节,既是南羽的命脉,却也是南羽的隐患。刃弟不可与之疏离,却也不可过分亲近。”风刃自是记下了,不再过问雪凛的去向。

可那到底是第一个与他亲近的人,他忘不了。

如今意外见了雪凛,便像是幼年的弹珠失而复得那般欣喜。风刃其实很想问一问当初雪凛为什么不回他的口信,问一问这几年他都去哪儿了,过的如何,他的母亲去世他可曾知道,而诸多问题见到雪凛这般失落的样子却又徘徊在嘴边,问不出口。

这般千回百转的思绪也不过转瞬,风刃开口问道,“雪兄如不嫌弃可先在府内小住,待有了打算再回雪府也不迟。”说着,便唤人拿了些伤药,亲手为他点上。

雪凛见到他本是欣喜的,却也不想他撞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何况对方是备受敬重的王爷,而自己早已暗下决心,若父亲不让步,便要离开雪家。如今却仍能得到对方如此相待。朋友吗?谈不上,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不过月余,军营中来来往往的人多如流水,许是他日生死未卜的缘故,便是可以交付性命相依战友,也未见谁对谁的离去伤心片刻。

见他许久不语,风刃也只是为他上药,并未多问。雪凛见他这般体贴更是难过,他不想被怜悯更不想被同情,可眼下也并无他人可求。便言道自己要修书给鹤老将军,请求他将自己调回南羽都。雪凛想着自己日后若是不认这个父亲了,也要把妹妹带出来。这么小的孩子也只能在都城生活,他这个当哥哥的自是没法离开。风刃随他安排,吩咐下去不要透露消息。

这些羽皇懒得理不想听的事,却还是不得不听了。

鹤老将军收到雪凛的书信后亦是左右为难,便派人前去询问了雪将军,过后再做安排。不想鹤鸣山一纸奏章,将事情前后上呈羽皇,还添油加醋将羽氏说成是北羽的派过来的细作,专程挑弄雪将军的忠心。羽皇听闻后大怒,派暗卫查了个遍也未寻得半点蛛丝马迹,这才稍有宽心。

雪凛住进宣勤殿的第三日,羽皇亲临,为的就是雪凛。见他既不肯留在南疆,又不愿回雪家,便将他留在风刃身边做侍卫。雪凛心心念念将妹妹也一同带出来,却是多有不便的。但郡主每日都到宫中,雪凛既随风刃上朝,也是可以日日见到的,如此,便也勉强算是万全之策。

至于雪将军,自那日在府内无意见到暗卫,心下便已了然,上位者终究还是不能介怀。他这个做臣子的自然要主动表忠心的。羽氏所生之子,也是不能姓雪的,将军亲口取名羽还真,已是退让良多。

于是两个少年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光于此开始。

日子若是能就这样下去,雪家或许还能够再延续数百年。

(六)

许是年少的时光太过悠长,乃至于摄政王每一次在朝堂上俯视雪凛,满眼都是那人一席黑衣素带的模样。

于是摄政王便允了雪大人不着朝服上朝,俯视而下,百官皆白衣银冠,唯独那人一身紫缎黑裘,宝石金饰,骄傲地立于在群臣之前,一如风刃当初。

说起来玄妙得很,风刃当年在朝堂上位列群臣之首,就在雪将军身前。而风刃素来听政而鲜有言政,被皇兄教导一番后更与雪将军少有攀谈。雪将军似乎也总是在刻意避开小王爷,仿佛他是什么灾星附体一般,甚少与他对视。

雪凛住进宣勤殿的那日,雪将军却少见地拉住了风刃。

“王爷留步。”

风刃知道他是为了雪凛,便耐心地等他说。

“小儿顽劣,遇事不分轻重。他日难免多有的得罪,还望王爷能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护他周全。”

风刃颇为不解,“雪将军既知雪凛性情,为何不亲自护他周全,我这个不管事的王爷能做什么?”

雪将军深深一行礼,“老臣无能,若非在宁州染了疾症,如今也不至于回朝。雪信雪肃方才初入朝堂便已结党营私,雪穆软弱无能,皆非可用之人。老臣若是有朝一日撑不下去了,雪家自是要交给雪凛的。”说着,又行一礼,“如今幸得陛下恩宠,叫雪凛加入暗卫队习武,护王爷周全。只是,”雪将军又顿了一顿,“若他日诏他随军,王爷莫要阻拦才好。”

风刃闻言一笑,“若他志在为国尽忠,我怎会拦他。雪大人这话不知是何道理?”

雪将军长叹一声,“若雪凛有朝一日奉诏回京,王爷可愿劝阻陛下?”

风刃的眼神随之锐利起来,“雪大人这是在暗示本王什么?陛下历来依仗诸位老臣,何曾怀疑过半分雪将军的忠心。雪将军这话叫若是叫陛下听了,怕是要伤了陛下的一片真心。”

“老臣绝无揣测圣意之举,”雪将军亦颇为无奈地望着他,“雪凛生性暴戾,若于战场之上自是杀敌制胜的气势,于这朝堂之上,只怕他日难免冲撞了陛下。何况,”雪将军低下了头,“为将者在外是利刃,却最忌困于朝堂。”

风刃想了想,“本王尚需提醒你,若雪家…”“老臣明白”雪将军直接打断了他,说罢第三次行过礼,“多谢王爷。”

散朝后叫雪将军耽搁了许久,风刃巳时才入了祁阳宫。小太子和飞霜郡主正玩儿的开心,见了风刃,便缠着他要他一起。问起飞霜有没有见过她哥哥,飞霜眼中满是惧怕之色。风刃笑着蹲下来,摸了摸飞霜的头,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道,“他是你哥哥。”

小太子见了满脸不忿,朝着风刃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臂,要他抱抱。待风刃抱他起身,小太子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字一顿,“你是我叔叔”。风刃笑着轻轻弹了他的头,又见他不满地嘟起小嘴。

午饭是红鸾皇后亲手做的,见风刃一手抱着小太子一手拉着小郡主,便佯装要打小太子的样子。吓得小太子连忙从风刃怀里下来,摇着皇后的衣摆求情,用软软的奶音保证自己以后一定自己走路。

雪凛上午随暗卫队一同习武,午间也被留下来一同用膳。众人等到羽皇方才开餐,席间羽皇不住打量着雪凛,只是他全心放在妹妹身上,并未多加注意。

午膳过后风刃依旧按着平日的习惯,伴着羽皇处理政务,羽皇仿佛心不在焉,草草地说了些,便转而问起了雪凛。

“皇弟以为雪凛如何?”

风刃恭敬回禀,“皇兄是问哪方面?”

“身为雪将军的公子却与雪家有隙,倒是有趣的很。皇弟以为此人可否信之任之?”羽皇笑了笑,又望向殿外陪着两个小孩子打闹的雪凛。

“假以时日,必为国之利刃,一如雪将军。”

羽皇满意地拍了拍风刃的肩膀,让他宽心许多。

风刃那时并没有说错。若是羽皇没有那么早撒手人寰,如今他与雪凛定是南羽都的左膀右臂,安内攘外,海清河晏。

雪凛随着暗卫学了不少近身格斗的招式,改枪为剑,加之他本身气力重于他人,一招一式已颇有大将之风,便是群挑也能占得不少优势。每逢休沐,风刃都会与雪凛带着飞霜到集市上去,小郡主到底是小孩子,没过多久便与雪凛亲近了不少。只是飞霜时常嚷着要买些小玩应儿给羽氏,倒叫雪凛颇为恼火,不过为了讨得妹妹欢心,也顾不了许多。反倒是小太子,整日嚷着要与他们一同出宫,却总是被皇后拒绝,怨气颇多。

每日傍晚二人便在府内的空地切磋武艺,打得累了,风刃便或多或少会对雪凛提起一些朝堂上的案子,带了三分抱怨的语调,权当作消遣。风刃偶尔也会抚琴奏笛,雪凛只管侧卧在一旁听,单手支撑着脑袋的样子颇为浪荡,叫旁人看了总要说上一句不像样子的。可至少在这偌大的王府内,是无人敢议论的。

雪将军也常暗中托人到王府中做些嘱咐,风刃每每向雪凛提起雪将军,皆以转移话题告终。风刃嘴上不说,却总是想着血亲之间何须至此,雪将军心里总归还是有你的。雪凛知他的心意,虽与雪将军无甚往来,见面时也能心平气和当作对方不存在,不至于再大吵大闹一番。

这样的日子平淡得仿佛看不到尽头,多年后看来,却总是在记忆中徘徊不散。

仿佛一回头,身旁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十六岁那年,风刃以彻查云家贪腐案一案扬名,赐号曰仁,开衙建军,订亲南家长女。同年,雪凛被遣往北疆雪家军中。与蛮族在霍北三战三捷,封少将,领军阵前。

当真是风光无限。

只是这世上的事总是没有如果。

一晃又是数年。

羽皇那年病的突然,还未来得及嘱咐诸多事宜,便已卧床不起。风刃起先还每天替羽皇念奏折,后来羽皇连用膳的精神也提不起来,权叫他自行拿捏。羽皇也时常召集朝中的重臣良将,嘱咐的意味颇多,没过多久,羽皇病危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南羽。

“皇弟,”羽皇无力地看着风刃,“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报应我这许多年来的无情冷血?”

风刃握住他的手,“皇兄别说了。”

羽皇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你如此少年老成,都是被我逼得,可曾怨过我?”

风刃苦笑了一声,把他的手放回棉被中盖好。

“皇兄说的哪里话,您何曾逼过我分毫?”

羽皇叹了口气,说话的气力又弱了许多。“我未曾与你说过,天逸他生下来便没有翼孔的。这孩子又心高气傲的,脾气像你,凡事都喜欢憋在心里,总是叫人担心。”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激得风刃一时半刻都未回过神来。

“我从前总想着,来日方长,我或许还会再有个一子半女。红鸾前几年怀了上了一个,未足三月便折了。”羽皇说着,不自觉地眼角发湿。“皇弟,如此你可还愿帮那孩子?”

即便他不能展翼吗?

风刃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转而暗下决心。“这便是血亲了,天逸将来无论怎样,我都是要帮的。”

待他睁开眼,羽皇已经泣不成声。风刃拿了自己的手帕,擦去了他的泪水,又翻身躺在了羽皇身边,一如当初年幼。

“大哥”风刃声音有些沙哑,“二哥走的时候,我连送都没能送他一程。你总说人都是要走的,可我舍不得。”

“别哭,”羽皇握住了他的手,“再过几日,我怕是就要走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你的生日,还没见过你的羽翼呢,就这样走,总是觉得不甘心。”

“我们家刃儿长大了呢。”

“大哥,”风刃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别说了……”

“刃儿,你要记得,可以情深,却不要总是想着占有什么。人也好,物也好,不过都是过客。”

“我走之后,记得转告红鸾这些,叫她莫再想着我了。”

“天逸年幼,还在跟我闹脾气,日后怕是要叫你受苦了。”

“……”

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只余些许呼吸声。

风刃悄悄地起身,放手。又仔细地替羽皇掩过被子。而后挥了挥手,殿外的御医便鱼贯而入。待他退出殿外,轻轻关上门,一转身,刚好对上了风天逸。

那孩子已经到他肩膀高了。风刃看着他眼角的泪水,忍不住想要替他擦去,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转过身背起手来,“想哭就哭吧。”

“你父亲待会儿若是醒来,切莫再与他置气了。人生苦短。”

半大的孩子垂下了头,安静地在殿外跪下守候。

风刃坐在殿外的回廊中,与他一同守候最后的时光。

(七)

虽是夜半时分,既无星辉也无月光,阴暗得很,闷得仿佛随时要下起雨来。

新来的侍卫谨慎地唤了风刃,这夜的风来的本就刺耳,何况是人声。风天逸跪得久了,双腿已经麻木,挣扎了许久。风刃上前起身准备扶他,却被侍卫唯唯诺诺地打断,“陛下说,只想见王爷一人。”

风刃一怔,转头看着那个孩子,眼见他已经咬住了嘴角。“不见就不见,说的好像谁想见他一样。”而后一挥衣袖,推开了风刃。

“殿下,陛下吩咐过了,皇后与诸位大臣都已经在殿上候着了。”风天逸转身便拎起他的领子,叫风刃一手拦下了,“天逸,莫再任性了。”

“皇叔!”小太子似是耍脾气一般,转身便气汹汹地走了,侍卫刚想去追,又被风刃示意不用管。“裴钰,由他去罢。”

风刃没再说什么,刚一进了门便见听两旁的侍婢将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还拉上了帘布,仿佛要将此间与世隔绝。

“皇兄”风刃径直走上前去,轻声试探道。

羽皇在榻挣扎着想要起身,风刃连忙又将他按下,将枕头抬高一些,并不让他起身。“皇弟,天逸年幼,又身有残疾,身边一定会有人蠢蠢欲动。”说着又挣扎着侧身,咳了咳,“刀刃的真意,不在于用,而在于藏。我希望你收起你的锋芒,只做天逸的一把刀鞘。你能做到吗?”

风刃双眼望着羽皇满眼的期待,只觉得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以刃为鞘……皇兄是打算以攻为守,好好磨一磨那小子吗?

“好,”风刃深吸一口气,“我发誓,”他又觉得眼睛开始觉得酸涩起来,“一生一世效忠新任羽皇风天逸,帮助他,辅佐他,守护他,绝不起异心。”

看到羽皇满意地一笑,风刃搀着羽皇慢慢卧下。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羽皇又咳了几声,风刃帮他轻轻擦过嘴角,“可若你狠不下心来,天逸那孩子更狠不下心了,将来又如何能做得帝王。”

风刃轻轻替他拍了拍胸口,抚顺气息,羽皇握住了他胸前的手,“皇弟,不是我想的多,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此去仓促,从前那些人里,必会有人不服新帝。你不如引蛇出洞……咳…更要记得斩草除根。”说这,又用力地紧握他的手捏了捏,“不论是谁。”

“若是南羽当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那小子还是冥顽不灵……”

“不会的。”风刃同样回捏了羽皇的手,示意他安心,“皇兄放心,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那人安心地合上了眼,“替我照顾好红鸾。”

而后,气息消散在静谧的空气中,再无一丝生气。

也好,风刃想着,羽皇走的急是急了些,总归不曾被病痛折磨得太久。若是拖的再久些,只怕会更磨人。

逝者已往,留下的人却不能放手。

“王爷?”身旁的轻声唤回了他的神思,“这陛下的昭书……诸位大人们还在殿上候着呢。”

风刃一回身,起身,行礼,半鞠躬,而后双手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地举在胸口的高度,行云流水。

“走吧。”说罢双目紧闭,压抑住自己的表情。

这些涕泗横流的戏码还需留给他人,此时还有更加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羽皇早几日已把身后事安排的差不多了,该放手的放手,该嘱咐的嘱咐,无非就是那些安排。众人所候的无非也就是一纸遗诏罢了,何况这遗诏的内容朝堂上没有谁不是心知肚明。只是这一走走的委实太过匆忙,若不能速战速决,日后再生了些变数,怕就麻烦了。

一旁的侍婢拉开帘幕,风刃左手端的卷轴,右手推开门。门外的风迎面倒灌进来,吹得他脸上有些痛感。

“王爷,宁远的急报。”刚一出门,便有军官跪倒在地。风刃冷笑了一声,这变数只怕来的比想象还要快。风刃不理会他,边走边说,“陛下新丧,这遗诏还未宣,有什么事也等宣了诏吧。”

那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追上去,“王爷,是雪凛雪大人递上来的。”

风刃猛然停下了脚步,那传信的军官没来得急停下,撞上了他,便只得连忙跪倒,双手奉上报文。风刃单手将那短竹筒收在袖中,待到军官起身,他已经转身离去了,两旁匆匆忙忙随在他身后数十黑羽军擦身而过,只觉说不出的肃杀。

待到在百官面前宣诏后,已是清晨。晨曦挤进大殿内,只余下寥寥数个人影。

“王爷守了几夜,辛苦了。”皇后朝他行了礼,微微颔首。风天逸依然赌气似的跪在一旁,并不理人。

风刃又反复交代了四位重臣数句冥空葬礼和登基大典的细枝末节,这才算是安下一颗心来。他望着风天逸满脸愁容,又有些不忍心,只得背过身去不看他,嘱咐雪老将军些琐碎事务,便将风天逸塞给了雪老将军。

“王爷这是何意?”皇后目送雪老将军拖拽着风天逸飞出了大殿,颇为不解。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叫他学些保命的功夫,登基之后自是比不得从前了。”风刃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皇兄临终前曾言,叫皇嫂日后莫再想着他了。逝者已往,节哀。”

“我不是说陛下的事,”皇后摇了摇头。

“臣妾虽称不上看着王爷长大,对王爷的的性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王爷心里有事瞒着众臣,瞒着天逸不说,也要瞒着我吗?”

风刃暗自握紧了袖中的竹筒,强迫自己扬起了嘴角,并不回应。

“王爷既不愿说,臣妾也不强迫王爷。”皇后上前一步,直视着他的双眼,那目光多少让他觉得有些焦灼,“王爷可是在真心辅佐新帝?”

风刃阖上了眼,“皇嫂要我如何证明?”

皇后望着他不语。

“本王亲自出使北羽,为天逸登基讨要一份贺礼,不知皇嫂可否满意?”沉思片刻,他还是收起了手中的竹筒,坚定地回应着皇后。

皇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出使北羽,“王爷当真言重了。陛下信任王爷,将军政大权和黑羽军皆交到了王爷手中,红鸾只要王爷一句话,便是信得王爷的。”

“无妨,我南羽新帝登基,理当有此一行。”风刃背起手来,“只是此事……皇嫂还需保密才是,眼下正是时局交接之际,我不在朝中的消息切不可流传。若有任何突变,皇嫂可直接去找雪将军裁定。”

红鸾一愣,没想到他是真的要离开。

“皇嫂安心,我此去,定会赶在七日前赶回。”

说着,他便朝着殿外走去,忽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若是七日后我还没有回来,陛下的冥空葬礼也莫要耽搁。”

朝阳从浓厚的云朵缝隙中透露出微光,将他的身影拖的格外的长。

风刃微微颔首,殿外的黑羽军即刻列阵,随时准备着出发。他有些头痛的想,看来不得不走一趟宁州了。

(八)

凌云江虽叫江,却是隔离宁澜两州的一道海峡。宁远就在凌云江以北,紧邻浩瀚洋,也是整个南羽最繁华的商城。这城中不仅有羽族,还有近四分之一的鲛族蛮族和人族。每日来来往往的金银珠宝抑或奇珍异兽无数,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这座城有属于它的独特的气质,即便是终年积雪,也丝毫不减它的热情。蛮族与鲛族皆是不惧冷的,当人族披起厚重的狐裘棉袄,羽族不过披上毛领外罩,而蛮族还在赤膊。最冷的日子里,西港的水面依旧不会结冰,鲛族的水下建筑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码头和水下建筑就这样包围了半个城市。若非气候寒冷,这里俨然已是天堂。

而这座城,近三分之一都属于雪家所有。加之雪家军驻守凌云江,说雪家是这座城的城主也丝毫不为过。纵然雪凛虽与老将军心矛盾,终归也是家事,这家业是半点也不会分给外人的。何况明眼人早就看得出来,雪家的少主之位只有唯一的人选。

都说少年心性最不定,雪凛十六岁来到宁远,平日里日日在冰天雪地之间练兵习武,旬假便在城内的繁华中打发时光。来之前他整日在暗卫习武,得了空闲也只扑在妹妹和风刃身上。如今却是连半点寄托也没有。说来雪凛驻守宁远也不过四年,却仿佛已在这里住了半生那样久。可偏偏这座城最不在乎寂寞,这里有大把灯火通明的喧嚣和纸醉金迷的消遣,却叫他觉得日子愈发的难熬。

雪凛总觉得人情无非就是磨着时光,磨着便有了依靠,人若是不在身边了,感情自然也会一天天淡了。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乏美人在怀,想着的却是那人总是在皱着眉头的样子,便是抚琴都不愿扫过琴弦一眼,仿佛这唯一的嗜好也不过是摆摆样子。他听得青楼里的姑娘弹的曲儿格外拨动人心,眼见怀中的美人又劝着他喝酒眉目流转,又觉得自己大概庸人自扰,齿间一口衔上姑娘的耳垂,便是一夜旖旎。

有日忽然得了消息,羽皇重病卧床不起,仁王理事摄政。他捏着装有报文的竹筒竟是无端地紧张了三分,连竹筒都捏出了一道裂痕。转而便随手将纸抽出来,揉成一团,随意地仍在窗外,想着那人怎样也都与他无关了。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城,他走不了,那人也来不了。转念一想又气冲冲地冲下楼去,在雪地里寻了半天的纸团,又偏生找不到,只得气恼地踢了踢厚重的雪,扬起一阵白色的飞沙。

这到底还是他的国,他的城也是那人的屏障。他颇为气恼地想,自己大概真的是爱上那人了,而后又沮丧捏着碎成两半的空竹筒,自顾自地上了楼熄了灯,连衣服也不脱便窝进了被子里,可他们已经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而他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心。

谁曾料到第二日对岸便有急报传来。北边听闻南羽的羽皇忽然病倒,有意挑衅生事。

“呵,无非就是想借机掳掠些钱财罢了,我们打不起,他们也打不起。”雪凛晃着酒杯,并不在意这等消息。何况兵来将挡,他自认是不惧的。“不用理会。”

待到第三日,北羽竟是直接下了牒文,要羽皇亲自出来主持,方才承认当年的和约。雪凛收到牒文当即扔在一旁,摘了免战牌,便率了约千军横渡凌云江。他今年也不过初展翼,便飞了这样远的距离。待到冲过了对方的哨岗,见对方也不过虚张声势,并未真的出兵,便掳了些俘虏回来,挫了挫北边的锐气。

只是不想这里面,竟有偷偷溜出来的羽家公子。雪凛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项链,和他那个继母戴的别无二致,便叫人捆了起来。那小子不过十七八岁,偏又一脸欠扁的模样。雪凛自是杀不得的,只得一边磨了磨牙,一边传了加急信给都城,等着那边儿来人处理。他只盼着那人来,却又怕那人真的来了。

雪凛自正午便在城外等候,早已颇为不耐烦地在低空盘旋。至傍晚时才远远见到黑羽军团靠近,更是急忙迎上去。黑羽军团见他迎了上来,也随即收起羽翼,一同降落在城外密林当中。只见其中一名将士双手抱着一人上至最前,被抱着那人一席黑色斗篷从头盖到脚,不出露一寸衣衫或皮肤,更是连整个脸都遮住了。那将士轻声唤醒怀中的人,又以半跪之姿,将怀中人放下,这才见他起身,掀开斗篷的风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便是风刃了。风刃连着几日守着羽皇都未曾歇息,只得在路上小睡半日。还未等他定眼认出眼前的人,雪凛便已双手拥了上去,蹭得他颈间有些痒。他也难得轻松地双手环上他的腰回抱了一次,“好久不见。”

雪凛听见故人许久不见的声音,难掩自己的心情,双手不住地挫着他的背,仿佛那人转眼间就要消失了一般。待他松开怀抱时,又取了身上背的一身纯白貂裘披风为他披上,罩上了风帽后,更只余下嘴角的弧度。风刃颇为无奈地掀开了风帽,带了些玩笑的语气,“雪大人莫不是觉得本王这张脸见不得人?”

雪凛也笑着回应,顺手又解开了他前襟的一节盘扣。“巴不得你不要给人看见才好,也免去了我许多麻烦。”

羽族本不用这样厚重的装扮,只是风刃身份特殊,出行免不得要掩人耳目,本就做了人族的装束,雪凛又替他罩上了这身披风,倒更像是哪家商队的少东家,出门打点生意来了。风刃笑着示意雪凛在前面带路,半步的距离紧随在雪凛身后。黑羽军团亦是不懂声色地披起黑色斗篷,故意放慢的脚步倒也有几分商队的样子。

进城的路上天色便已渐渐暗淡下来,幸好没有走多久便到了南城门。守卫自然认得雪凛,见他便主动以羽族礼行礼,也不询问身后的商队,只是鞠了一躬便放人进去了。城内灯火通明,夜市初点上灯已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倒是叫风刃挑起了剑眉,“我还念着雪大人驻守边关辛苦,特地带来了九霄琴,本想着奏与大人。”说着又似叹息般长叹一口气,“如今亲眼所见宁远城良辰美景,钟鼓丝竹余音绕梁,便是耗上一辈子也不为过,看来是我多虑了。”

雪凛见他故意这样讲,反倒是心头一颤。许久不见,原来那人也添了不少人味。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是了,他怎么会忘了那人本就是长情的人,曾经肯收留相识不过月余的他,自然还会惦念着相伴数年的他的。才这样想着,便又厚着脸皮黏上风刃,“公子说笑了,九州万千风景也比不过公子的风雅。”风刃也只是淡淡地推开他,听不出语气,“雪大人溜须拍马的功夫真是长进不少。”雪凛心中默默腹诽,明明是情话,又默默感叹这人到底还是和从前一般性子寡淡。于是只得叹了口气,拉着他前往城中的地堡,让黑羽军团在外守着。

这位羽家的小公子名叫羽智凌,这不是雪凛直接问出来的,而是他派人打探到的,北羽皇子众多尚未立太子,而这人实为太子的不二人选。小公子心高气傲,连着两日都不曾用膳,见雪凛带了人过来,更是不屑一顾,就差没呸地吐他一脸口水。雪凛见他嘴唇发裂,脸色泛白,也只是朝他冷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

小公子瞥了一眼风刃,又朝雪凛骂道,“南羽的废物。”

雪凛气的拿起墙上的挂鞭抽了他数下,他也忍着不坑半声,暗自咬着牙,握紧的拳头攥出了血。

“够了。”风刃叫停了雪凛,不轻不重。

小公子没好气地甩他一脸,“你哪位?”

风刃微微偏头,扬起了嘴角,又掸了身上的并不存在的落雪,“在下南风,正是雪将军的军师。”

(九)

北羽城邦居于宁州,北部紧邻着高寒之地,亦是羽族诞生初始之宗,较之南羽更为严寒。地域虽广,城邦的分布却也松散许多。

纵观数百年兴衰荣辱,北羽贵族更是为杜绝家族没落的可能,广散子嗣大量联姻,单单羽家便有四位公子,六位公主,赐姓郡王郡主则更甚;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导致了内斗不断,虚耗国立而人心不齐。羽智凌是庶出的第四位皇子,却也是当今北羽羽皇最为看好的人选,独得羽皇恩宠,只是年纪太小;然数位皇子年龄相差亦不至太过,最为年长的大皇子也不过二十六岁,故而朝中尚有不少人心系四公子一身,这本无甚稀奇。只是他处事一向稳妥,断不至于在此等寻衅生事上自找麻烦。更何况皇子被俘此等奇耻大辱,若当真是北羽内事所至,更理当早有准备。

风刃叫停雪凛后,缓步绕着这位小公子走上了一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得小公子更为恼火。风刃似是看得出他眼中的怒火,带了些轻蔑的笑意,一手抚上他的脸侧。“殿下不必如此看我,在下不过区区军师,比不得殿下金贵。”

雪凛也扔下了手中的鞭子,站到了小公子的身后,隔着人与风刃对视,道“消息该是早就传回了北羽。贵国的使臣可是今早就到了,还开了条件叫我们随意选呢。”说着,又站回到了风刃身侧,随意地搭上他的肩,“殿下不如说说看,我们该开个什么条件才配得上您这金贵的身份呢?”

羽智凌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欲与他们对视。“雪凛,你大可不必在这儿故意挤兑。我原本就是来找你的,没想到都两天了,你才想起来看我,当真废物。猜不到我来做什么吗?”

雪凛闻言眯起了眼睛,一手捏上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可哪里敢挤兑殿下您呐。不过既然殿下这么说了,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妨说说看来找我做什么呢?”

羽家公子朝他一笑,转而挑衅般地望着风刃,“有些话,恐怕容不得第三人听。”

雪凛一手勾上风刃的脖子,往自己怀里拉了一把,“我家军师,没什么话是听不得的。”风刃闻言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落魄的人,又配合地冷冷一笑。

“既然如此,”小公子扬起头来,“说起来我还要尊称你爹一声姑父。我们…”他又顿了顿,“到底还是一家人。”

雪凛当即掐住他的脖子,叫他呼吸都有些困难。小公子挣扎了几下,却也没有吭声,依然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字眼,“你父亲…难道…从未.对..你说过…他是…如何…”待到雪凛松开他时,颈间已多出数道红痕。“咳咳…他是如何打算的吗?”

“你放屁!”雪凛差点又要掐住的他的脖子,风刃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手,在身后悄悄拍了拍他的背作安抚。羽氏始终是横在雪凛心中的一根刺,如今小公子自行提起,怕是真的戳中他的痛处了。

“你连听都不听,果真是个没脑子的废物。”小公子仍是一副硬气的模样,叫人十分恼火。

风刃拉过身后的长凳,强行将雪凛按下,“将军不妨听听看,便是胡言乱语权当个笑话,也不碍事的。您说呢?”雪凛抬起头对上他的眼,依旧看不出风刃的表情。他只得狠狠地瞪了小公子一眼。

“你可知羽皇病危的传闻?你父亲知道你们的羽皇撑不了多久,必会托孤于他,你若配合些不要理会挑衅,便可于你们的陛下殒命之机,假意做宁远沦陷之势,以平乱之词独揽兵权。”

雪凛颇为不屑地一笑,“父亲大人再蠢,也不会信羽家的人。”言罢,又起身挡在风刃身前,抛了个眼色过去,这小子前日便被俘了,还尚不知道先皇已经走了。

小公子见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并不看自己,笑道,“雪家虽与羽家积怨依旧,可那到底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何况你父与我家缔结连理,自是一家人,有何信不过的。”

雪凛颇为嘲讽地转身看着他,似乎这谎言过于拙劣,连戳破的必要都没有。于是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一句,便要带风刃离开。

“你以为你父亲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若不是有我姑姑在,你当真以为连宁王都战死了,他还能独自活下来?”

风刃闻言身体颤抖了下,轻轻拉住了雪凛。雪凛心下一沉,紧握住他的手,只是停住了脚步听他继续说下去,并未回身。是了,当年三位将军皆是骁勇之辈,若非天降大雪,也断不至在宁州送了性命。

被绑在柱上的人依旧没有丝毫惧意,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年大雪便是天助北羽,何等良机,若无我姑姑通风报信,为你父寻到了反攻北羽都的路线,别说是你父亲了,便是你们的皇,只怕也是要困死在宁州的。”

雪凛终于回身望向他,“殿下莫不是把别人都当成了白痴?她既是北羽的叛徒,又怎会多年后又重新为北羽效力。”

小公子仰起头,靠上了木柱,又撇过头面向他,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怜悯。“你当真是不懂人心。”

雪凛一甩袖,拉着风刃走出了地堡。

已是月上中天,星辉暗淡的几乎看不见踪迹。

风刃言道那人不过是在挑拨他父子,不过皇子既敢以身涉险,若非遭人算计,便是另有阴谋。雪凛猜他想起了宁王的事,主动环住了他的身,在他耳边低语,问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年羽皇归城的事。风刃依旧不咸不淡地回应他没事,转而问他如何安置的北羽使臣。雪凛轻笑了一声,那些不过是他一时胡诌的,再说北羽即便派人来也一向不会来的那么快。

风刃不由得皱了眉,“若是没人来,这事反倒是难办了。既如此,我今夜便送他回北羽都。”

雪凛一惊,“你疯了?你现在可是比他金贵千倍百倍,又何必跟他一样犯蠢去以身试险?何况这些事来八成是他们自己内斗,我们只管等着他们送钱来换便可,干嘛要多管闲事?”

风刃负手而立,“雪大人以为本王是为何而来?”

雪凛颇为气恼的想了想,是了,他堂堂摄政王也不于为了一个注定要放走的皇子特意跑一趟北疆。一想到他只不过是顺便来这里,又无端添了几分怒意。

“北羽最不缺人,便是杀了,那边大不了再生一个;倒不如送回去闹一闹,”风刃又叹了一声,“何况我此来本就是要去宁州的。”

雪凛几乎是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果然是为了新帝登基。“莫不是有人逼你去替那毛头小子讨贺礼?那四个老头还是我父亲?”风刃见他紧张的样子,难得笑出声来。“是我自己要去的。”

“堂堂摄政王,哪里轮得到你亲自出马?”雪凛颇有怨言,“八大贵族又不是死光了。”

这是那年南北一役后定下的规矩,新皇登基,须得十姓贵族亲自领队迎贺礼,以示和平之意。只是一来这和约本就于双方皆无力再战之时签下,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借口,二来南羽先行换朝本就在意料之外,他这个摄政王怎可再亲自出马,若是有个万一,南羽怕是要遭殃了。

“再过了几日,天逸那孩子便是我们的陛下了。”风刃又叹了一声,“我这些年除了皇兄专门吩咐的案子,也甚少插手朝堂之事,若是不走这一趟,怕是难以服众。”

雪凛暗自道,只怕不是难以服众,而是难示忠心吧。他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陪你去吧。”风刃拍了拍他的肩,“无须担心,我定当速去速回。何况还在你这里得了皇子做筹码。”

雪凛与他相处年岁最久,了解他的脾气,真要做什么事,只怕谁都拉不住。于是只得默默吩咐了手下准备了些货物,依然做商队的打扮混入北羽都,又用迷药迷得小公子睡去,绑进了箱中。

风刃来到宁远半日都不到,这便又要走了。临行前雪凛替他把风帽拉了起来,又替他系上了前襟。“北羽都不比澜州,多加小心。”说罢又不放心似的,嘱咐了黑羽军团些商队常用的黑话。待到风刃启程,已是后半夜了。宁远的天亮的早,才不到四更,天边便已泛起了光亮。他略苦恼的想,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在明晚前到达北羽都。

雪凛望着黑羽军团腾空而去,不由得有些落寞。他心心念着着那人一路平安,可那人便是平安归来,也只会赶着回朝罢。他叹了一口气,又在心中暗自记着那人欠了自己一曲,不知来日还有没有缘分听到了。

也罢,他自我安慰道,一夜相聚总好过日日空作相思。只是这一面若是不见,多少还能借着那些奏曲的姑娘沉醉一时;这一见,却叫他愈发难以放下。少年心性总是要为这一晌困苦多年,他亦逃不过这话本中最俗烂的桥段,还是心动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想。

(十)

似是老天眷顾,风刃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

北羽都漫天风雪,倒是叫他想起了十四年前的冬天,彼时自己从临渊台上下望似乎也是这般风景,天地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日光或月华映照下来,总是晃得刺眼,映得人心慌。他命人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他已颇有些困倦,仍然打起精神去看了小公子。小公子已是面色发白,干裂的唇色已无血色。他命人喂给他些流食,也不叫醒小公子,便又把人拎回了箱中。

他已是连着半月日夜操劳,难得可以歇息一夜,卧在床榻上却难以入眠。许是睡不惯客栈的床铺,也许还带了些身处异国国都的不安,亦是惦念着南羽都的朝堂,便是到了夜半时分,他依然未曾合眼。他依稀还记着先皇曾彻查过羽氏的事,查了许久也不曾查出些什么;况且雪将军自与雪凛割裂后与风刃交往颇多,自己也不曾发现什么异常。

但他仍不敢贸然拿幼帝的性命冒险,更是后悔自己不该带走黑羽军团,把天逸的性命托付到雪将军手中。思前想后,他还是起身,连夜召集了黑羽军,只留下三人守着小公子,其余皆于天明后赶回南羽。

而眼下已是先皇新丧的第三日,怕是要抓紧些了。

天刚微明,黑羽军便离开了,风刃独自来到都护衙门。

外朝使臣拜见君王的礼节颇多,若无两三日是见不得的。他心下虽有些急躁,却也明白这是不得不遵循的,更何况他化名南风,只是以南家的公子身份领队。南家并非十姓贵族之一,乃是南羽建立后方才延绵的家族。风刃也多少存了些试探的意味在,想看看这和约究竟可以让步到哪里。

那边的人见来人并非十姓贵族,又只身一人,所有的怠慢与不屑皆挂在了脸上。

风刃并不气恼,只是顺口提了句小公子,登时见到衙内所有人露出令人满意的尴尬神情,又独身气定神闲地走了。

左右无事可做,远在千里外的争端与烦恼都与这冰天雪地无关,难得可以享受片刻清闲。风刃披着雪凛的白裘,抱着焦尾琴独自来到山峦巅,北羽都城同样依山而建,南望便是寒溪,卷着碎冰一路向内海奔去。

他并没有骗雪凛——他确是拿了九霄琴——从前下了朝他便是如此消遣,每次抚琴便好似脱离了这个世界一般,再烦躁的心情也能被抚平。

山顶的风更为凛冽,卷着雪的呼啸夹杂着奔流,几乎掩盖住了琴声。一曲终了,他也起身抱起了琴,转身。

身后步出一人来,为他抚掌三声。“南风公子好胆量。只身来我国都,竟还有如此雅兴,跑到这荒郊野岭来抚琴。”

“闲来无事罢了。”风刃礼貌性地回笑,却是拒人与千里之外。“南风有幸出使贵国,若不领略一番,岂不辜负这北国山水。”

来人一挑剑眉,便拔剑向他袭来。风刃见势侧身避过了剑锋,一手立起焦尾琴,一手压下那人持剑的手。只听得铛地一声,他的玉佩撞上了剑身,裂成两半。

他低头扫了一眼,便徐声音道,“明知我以皇子为挟,却仍要斩杀我这个使臣,看来是有人想他快些死了。”

来人扬手便将剑收入剑鞘。“公子好身手…”忽而又连退数步,一挥手,便有十数位羽人从天而降,将风刃围住。“…我却留你不得。”

风刃叹了一声,“看来要劳烦四皇子替我面圣了。”

来人听闻又一扬手,打了一个止步的手势。

风刃重新抱了琴,抚去了琴尾的雪,“南风明日若是见不到陛下,那日后免不得烦劳小公子替在下面圣了。阁下说呢?”

那人略微闪过一丝讶异,片刻间便又笑了起来。“那在下也免不得请公子走一趟了。”

风刃此刻竟是安心了许多,小公子既是遭人设计方才被俘,那他于宁远所言便有半数的可能是胡诌的。他的心仿佛是悬在半空中的石头,终于降落了些,虽未落地,总好过原先。

后来的事风刃是当作闲谈说与雪凛听的,却将此前险境一笔带过,避而不谈。

他只道那人领他去见了大皇子。原是大皇子早已发现小公子与羽氏私下往来,他自是不信羽氏这等叛徒的,便欲以此为由除掉四皇子——小公子到底年轻,不知如何信了哥哥的鬼话,鬼迷心窍般地将自己送至绝境——彼时南风自称雪家的军师,大皇子本意自然是希望杀了他之后,雪凛能一怒之下处死小公子。可他不料到南风会以小公子回朝为挟,只得与他托出小公子与羽氏的关系,希望南风可以杀了小公子。南风自言为雪将军分忧,若是应允了岂不是要挑起两国战争,有负将军重托,故而推拒再三。

雪凛听了不由得笑出了声,“王爷莫不是扮我的人扮上了瘾,连这等细节也要圆上一圆?”

风刃拨弄着山茶花,随意答着,“也不尽然。”他掐下了几片枯叶,随手仍在了白玉花盆中,继续自顾自地讲着。南风最终只道雪将军会放了小公子,至于气力虚弱的小公子能否有幸回活着回朝,那便与南羽无关了。大皇子颇为满意他的说辞,便以说服皇帝退军百里为代价。毕竟宁州南部总归是无人居住的荒原,便是退了百里也无甚影响。

而那边的羽皇又是自幼宠着小公子的,次日召见南风时连忙赐了镇国御龙鞭做贺礼,更是派人一路将他平安送回凌云江。时至今日,怕是仍以为他是雪凛的军师。

雪凛随意倚靠在殿门上,他一颗心尽数系在这人身上,专注地看着他拨弄花枝,随意问道,“那你后来杀了那小子吗?”

风刃猛地揪下一朵山茶来,在手中转了片刻。

“扔在山涧旁了,冻死的。”

他又将那花扔了,负手而立。

“雪大人可知本王想说什么?”

“王爷可是又想微服出宫了?”雪凛闻言靠上前去,“还是又想着扮一回南风?”

风刃转过身来正对上他的笑意,扯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雪大人言笑了。”

“本王不过是在提点大人,生于皇家,便无血亲可言。”

雪凛低声笑了出来,又如从前一般环抱上了风刃的腰身。

“王爷既狠得下心,那便好说了。”

却是不曾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

不过这些已是后话了。

自北羽得了贺礼后,风刃便连日赶回朝中,不曾耽搁片刻,终于在第六日清晨赶回了南羽都,直接奔向了雪府。眼见府外黑羽军的将士示意了他无事发生,这才安下心来。

“皇叔?”风天逸见他面色苍白地奔过来,诧异不已,“您不是病了在府中修养吗?”

风刃长舒了一口气,看上去站得有些勉强。风天逸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还未至身前,风刃却是一抖衣袖,恢复如平日的挺拔。风天逸只好尴尬地收了手。雪将军闻声也跟了出来,对他行礼道“王爷”。

风刃不动声色地将风天逸护在自己身后,示意黑羽军将人带走。

“天逸,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对雪将军讲。”

(十一)

风刃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屏退了所有侍从,只余下他二人。“这几日烦劳将军了。”

“不敢,保护太子殿下乃是老臣分内之事。”雪将军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风刃气极,大步上前坐在了主位上,不怒自威的眉眼已叫雪将军不敢抬眼。

“雪将军,你可记得十年前求本王在先皇面前护得雪凛周全时,是如何向本王允诺的?”风刃猛地拍了案,闷声仿似惊堂木,可想而知下手的力度。

雪将军先是一惊,便立刻跪倒在风刃面前,“老臣不知王爷所谓何事?”

风刃冷哼一声,“雪将军莫非是要与本王装聋作哑不成?”

“老臣当真不知。”雪将军见他怒极,更是惊恐万分。

“将军身为雪家家主,竟纵容家中之人私通敌国,该当何罪?”风刃冷眼扫过雪将军有些颤抖的身体,“亦或者…这本就是将军的意思?”

雪将军连忙叩首,“王爷明察,老臣绝无此心。”

风刃眯起了眼睛,起身望着雪将军,“莫不是本王冤枉了你不成?”

“望王爷明示。”雪将军俯跪在地上深深一行礼,不敢起身。

风刃深吸了一口气,道“将军持国多年,本王自是信得过,”说着,他又上前走至雪将军身前,“只是你夫人做的好事,若无你的纵容,又怎敢以你之名与北羽皇私相往来?荒唐至此,你还有何话讲?”

此时他已平静了许多,但一想到风天逸这几日还与羽氏同居一府,不自觉地后怕。他冷冷一笑,“雪将军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在这儿跪着吧。”

风刃又有些恼自己沉不住气,到底失了态。于是他命人围了雪府,自己则带着飞霜郡主进了宫。

风天逸原先还在与先皇怄气,先皇新丧更叫他觉着胸中闷着一口气,不得舒解。可这才几日,他又被风刃推拒了两次,心下难受得狠。幸得皇后开导,叫他想通了些。眼见风刃带了雪飞霜来,便扑了上去。风刃本已下意识地接住了他,反应过来之后又转而推开,“殿下这般成何体统?日后切莫如此了。”

风天逸听了这话只得咬着唇,朝他行了礼。

风刃应了一声,便叫他与郡主一起离开了。

皇后闻声出来见他,亦朝他行礼。风刃颔首致意,将御龙鞭交与她,“本王总算是不负重托。”

红鸾浅浅一笑,双手接过鞭绳,“王爷有心了。”

望着皇后面容上旋出的梨涡,风刃恍惚间想起自己幼时不过半人高,皇嫂也是如此笑着伴他,一同苦等着皇兄归来,他那时还全心盼着有朝一日能替皇兄分忧,兢兢业业而不敢怠慢片刻。而今他已独当一面,皇后依然是那个等待的人,他的皇兄却是再也回不来了。他竟没来由地想,若是自己最初的愿望仅仅是能多陪一陪皇兄,如今这一切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不同。须臾间他又嗤笑了自己荒唐的念头,自己既然应了皇兄,断无打退堂鼓的道理。

“王爷?”皇后见他神思恍惚,略微担心地询问。

“没什么。”他笑了笑,叫她放心了许多。“天逸可是还在倔着?”

红鸾摇了摇头,“刚刚回来哭过了,现在已好了许多。”她又埋怨般地哑了声,“他们父子俩还真是一个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

风刃抬眼望了望艳阳,想着明日这时候便是冥空葬礼,想着自己总算是及时赶了回来。一晃已是数日,他竟全然没有感觉到皇兄已是走了。

殿外又跪了位将士,道是雪凛的急件。风刃抽出了两张信,其中之一便是以雪将军的字迹所书的休兵家书。他又扫了一眼雪凛的陈词,默默收起了那封家书。

“本王先告辞了,还烦劳皇嫂看着天逸,务必让黑羽军贴身跟着他。”

皇后应了声,目送他出门。她身旁步出一侍婢,言道王爷命人围了雪府。她自是信着风刃的,可风刃行事一向不语缘由,总是叫人生了几分惧意;何况她身为母亲,更要为儿子留些后手。先皇三分兵权,原就是取了平衡之意,可如今先皇遗骨尚未出殡,新帝还未曾即位,便要破了这平衡吗?

她向来甚少插手朝堂之事,看不懂也猜不透,只得命人通报了四位持国重臣。

而风刃回到雪府时,雪将军依旧挺直了腰身跪在正厅内。

他捏了家书扔到雪将军跟前,凤眼一挑,缓步站到了雪将军跟前。

明明是低沉平稳的嗓音,此时听来却是彻骨寒意。“将军还有何话可说?”

雪将军拾起了那封信,手中不住地颤抖,终是阖了眼,落下一行青泪来。那的确是他的字迹。

他不过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风刃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杀了羽氏,本王为你保下雪家的名声。”

他修长的身影隐没在阴影当中,叫人看不清表情。“新朝未立,最忌此等事。其余人你自己处理干净,本王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雪将军沉默了片刻,并不做声。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份寂静久到让人以为他已默认之时,他却打破了沉默。

雪将军俯身重重地一叩首。

“老臣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风刃转身望向他,眉眼低垂,似是神祗俯视苍生般无悲无喜。

“愿以此身,换得羽氏母子两命。”

风刃略微将手缩入袖中,以此掩饰自己因震怒而颤抖的双手。

“将军护疆镇国多年,而新朝初立,正值为国效力之际,”他声音也带了些许的颤抖,不自觉的加快语速,“将军却是要为了一个细作去死吗?”

他伸手抬起了雪将军的头,让他注视着自己。“将军这是将陛下置于何地,又将雪家置于何地?”

雪将军垂了眼不去看他,“老臣惶恐,有负先皇圣恩。”

风刃反而笑极,眼中满是掩不住地讽刺之意。

“当日我保下雪凛,便是有言在先。将军既失信于我,又叫他日后如何自处?”

雪将军再度叩首,不再起身。

“王爷,整个南羽都知道他是您的人。老臣当日阻他回朝,只为先皇。如今先皇已去”他又顿了一顿,“老臣已命人将虎符送于他,来日……雪家自当上下一心为王爷效命。”

“羽氏十年前也曾救过老臣与先皇的性命,更是救得南羽一命。如今便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也是老臣持家无道之过,叫她委屈了多年所致。”

风刃一扬袖,几乎将雪将军掀翻在地。

“你不杀她,我去。”

雪将军抱住了他的双腿,令他迈不出步伐。风刃剜了他一眼,便欲踢开他。“将军何时变得如此糊涂!”

只听得彭地一声,风刃一回身,雪将军已撞了雕花立梁,鲜血自柱面蜿蜒而下,至地面延展开一片。四溅的暗红粘稠还沾了些白浊,甩在他的衣摆上,又顺着绣纹散开,宛若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情之一字,本就无解。”

那人便这样阖了眼。

风刃怒地一甩袖,猛然推开房门,午间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叫他不由得抬手遮了眼。

(十二)

正是艳阳高悬。

风刃便这样自正厅走出,推开一扇扇院门。衣摆下仍在不住地坠着血滴,拖尾扫过,便延出一条血路来。待他推开最后一重府门,见到的便是等候已久的四位持国与风天逸。

风天逸见风刃木然地迈出雪府,视线从他的衣摆一路穿过层层庭院。此时府门打开,又刚好对着正厅,他便是看不清屋内的暗影一片,也猜得到八九分。

“皇叔!”

风刃面无表情地责问他,“殿下不在祁阳宫好生修养,来此何事?”

礼部尚书闫静朝他一行礼,“王爷这几日在府内养病,今日更是带着病围了雪府,已传的沸沸扬扬。殿下只是担心您的身体。”

风刃撇了他一眼,理了理袖口,“本王在问殿下,不是闫大人。”他转而对向风天逸,“殿下还是早些回宫罢,此事不劳殿下挂心。”

风天逸奔进向正厅,整个人都僵在了房门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尸首,更遑论如此惨状。颇为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烈日的曝晒下扩散得格外的快。

风天逸只觉得胃内一阵翻滚,恶心得干呕不止。便是闭上了眼,仍是猩红一片。他一颤,直接跌坐下来,倒在阶上。

风刃本欲带他出来,回眼看了看自己的拖尾,只得唤了门外守着的侍卫将风天逸抱了出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将殿下送回祁阳宫。”风刃既然吩咐了,裴钰只得颇为尴尬地抱着恍惚的风天逸,朝着宫殿的方向走去。风刃叹了口气,示意黑羽军的人上前来送人回去,将风天逸接了过去。

“倒是忘了你还不能飞。”风刃上前一步抽了他的剑,一挥手,便将斩断了自己的拖尾。

“这府里的人,一个也不能走。”他又一扬手,将剑插回裴钰的剑鞘中。“你不用在这儿守着了,随我回去罢。”

“先皇遗诏三分虎符,命雪将军与您分持虎符。如今先皇尚未出殡,您便逼死了雪将军,王爷究竟寓意何为?”闫静伸手拦在风刃身前,阻了他的去路。

“放肆!”

那侍卫拦在了风刃身前,扬手举起了剑。

风刃按下了他的手。“本王没有逼他,更不曾缴过雪将军的虎符。”他深吸了一口气,“闫大人问过了,本王可以走了吗?”

四位老臣皆不知原委,一时之间无言相对。风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先皇病危至今已半月有余,风刃亦未曾停息片刻,已是硬撑至今。刚一迈进宣勤殿,他便遣了宫人出去,几乎是甩下了外袍,跄踉着靠上了门。

裴钰在门外轻声唤他,他以背抵着门,放任自己滑落,跌坐在地上。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去备些热水来,本王要沐浴更衣。”

他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都来太快,快的仿似一场梦,醒来以后所有人仍会一如往昔。

裴钰只在门外应了声是,便离开了。

他一腿无力地蜷缩着,半伏在自己的膝上,半倚着殿门,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去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接连着冥空葬礼与新帝登基。冥空葬礼已由八大贵族备好了,又得了六部十二司的人着手安排,想必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至于登基大典,自己既已带回御龙鞭,只待百官共证即可。

雪将军已去,雪家便是要由雪凛接班的,待到过些时日北羽退了军去,便要召他回朝了。

一想到雪凛,他又一阵头痛不已。不知雪凛日后会为羽氏通敌愤怒些,还是为他父亲为保羽氏自尽愤怒些。此事他本无十成把握,那人竟是如此信他,接到家书便即刻传与自己。

他又想起当日在宁远眼见夜色朦胧而灯火通明,想来那人过的十分舒坦;何况那人金戈铁马,将在外方才能建功立业,边疆本已是最好归宿,他本不预将那人带回权力中心,眼下竟是不得不调了。

思虑至此,他更觉心下发酸,咬破了唇。血丝顺流至齿间,便是一阵腥甜。

裴钰已备好了热水,前来唤他。风刃便又强撑着起身。

开门之时,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与威严。所有的忧虑与困扰,注定是要他一人独享。

一番梳洗后已是傍晚,他已换上了新衣,仍觉得有种挥散不去的腥甜。风刃略微皱着眉头,便寻了香笼来系在腰间,这才想起自己的玉佩已经被劈成两半。那本是他与南家小姐订婚之时交换的信物,雕的是南家的家徽,他化名南风时总会系着以防万一。

再过数日便是自己的展翼礼,照先皇当初的意思,他二十岁生辰便是要成婚的。如今失了信物,虽说这婚事不会因此而取消,却也叫人烦躁不已。

当真是烦恼三千。

风刃燃起一根檀香,早早地睡去了。昏昏沉沉中阖上眼,一切便与这世界无关了。

只是待到再度醒来时,他便是中流砥柱,注定要撑起南羽的天。

(十三)

风刃转醒的时候,尚在四更天的暗夜中,或许是连日来身体已适应了这样的节奏罢,他想着,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颅后微微有些发胀。

他转而叹了口气。纵有诸事催着他起身,他也只觉得嗓中干涩不已,浑身有些发冷,坐起身肩背上还有些说不出的酸痛。他又扬手一扫撩开帘帐,这才发现裴钰抱着剑倚在床尾,就这般坐在台阶上睡着。风刃发觉自己昨夜睡得如此沉,连有人进来都没能听见;而过去的时日里,便是羽皇轻咳数声,也能够轻易地惊醒他。

他起身走向博山炉,随意地扫了一眼炉内的香灰,问了裴钰。裴钰连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蹭地站起来,慌忙朝他行礼。

“昨夜你又燃了一支?”

年轻的侍卫连忙半跪在他身前,以剑抵地,也只是支支吾吾的地答道见他昨夜太累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弱,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风刃见了只道自己不过是随意问问,并无怪罪的意思。裴钰听了仍在一旁仍犹豫着,不敢起身。

“愣着做什么?”风刃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今日时辰原本就赶,还要磨蹭到几时?”

说着,他已洗漱完毕,换好了里衣,步出屏风。

裴钰这才连忙应声称是,奔出门外,唤了侍婢进来服侍风刃更衣梳妆。待他端了些早点冷茶来时,风刃已是一身白衣素缟,端坐在案前等他。

风刃简单动了下动筷子,便提笔诏了雪凛,命他待到北羽退兵后回都城;思索了片刻,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决定再去雪家走一趟。

雪府被还禁军围着,守门的将士提着灯朝他行了礼,他微微示意,裴钰便上前推开了门。

已是一夜过去了,天边开始转亮泛起微光。昨日自府门一路拖延的血迹已凝结成暗黑的纹路,凌乱的中庭无人收拾,反而侍婢家丁在院内跪在一侧,皆着素服,涕泗横流却也仅作微弱的声响。风刃扫了一眼,其中仅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在不住地颤抖,独不见羽氏。

他冷哼一声,径直走进正院。房门虽是禁闭,隔着门却仍能闻到一股腐朽糜烂的气息,在夏日里格外明显。

将领回禀他府内并未寻到羽氏,他摆了摆手,想着也难怪雪将军会把虎符送出去,想来是那时便把人送走了。思虑至此,他转头朝着裴钰冷笑一声,“本王不过进了趟宫的时间,裴侍卫还真是手脚俐落”。

裴钰低着头,不敢看他。

罢了,风刃想,他原本也未想要牵扯进其他人。

于是他原本想要推开门的手,只是堪堪停在门板上,并未施力。

可笑他此来又是做什么呢?再看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他想想便又觉得自己此行实在太过多余,最终还是没有再推开门看一眼。仅淡淡道了一声“收尸吧。”

得了他的允许,家丁们才纷纷踏至厅内或动身打扫庭院,唯独那个孩子依然跪坐在原地,双手揉在膝盖上,止不住地抽泣着。

裴钰在一旁道他便是雪将军与羽氏之子,风刃又咳了咳,这孩子到底还是雪凛的弟弟,是他思虑不周了。“先领回府吧,待雪凛回朝后自行定夺罢。”

他抬头望了望天,时候已经不早了,隐约已有红光在东方显现。风刃终究没有耽搁太久,便启程前往祁阳宫了。

而步出雪府的那一刻,他回身望去,只觉得这满府的忙碌的白丁与他这一身素缟,看起来倒像是他前来吊唁,实在是讽刺不已。

风天逸彼时已经抱了骨灰在等他,与他一同前往天和坛。他与风天逸皆尚未展翼,而雪家又只余年幼的雪飞霜到场,故而皆由八大贵族出人护队。

而后的整个冥空葬礼,他都在恍惚中度过,他本就不觉得皇兄已经离去了,此时望着漫天洒落的骨灰,一时有些放空。待到众位大臣尽数散去,余下风天逸仍在唤他,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病体未愈。

风刃这才缓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前日在北羽染了风寒。他努力地看向风天逸,仍觉的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待他定睛看清对面的人时,发觉小太子面色惨白,眼下还有些青黑,想来昨日吓得不轻。

“咳…不碍事,”他摆了摆手,“殿下可是备好了明日的典礼?”

风天逸点了点头,猛然间扑在了风刃身上。风天逸到底是已是十三岁了,这力道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小,一时之间风刃竟是挣脱不开,他只得略带僵硬地叫小太子放手。

原来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间里,这孩子已是这样大了。

“不放”,小太子一脸委屈与倔强,“皇叔,我是不是很讨厌,父皇才不要我?”

风刃还是用力推开了他,他硬起心肠来不去理会小太子,问道“皇后呢?”

“母后方才抱恙回青荇宫了,皇叔是走神了吗?”风天逸抽了抽鼻子,“昨日母后拿来御龙鞭后与我说教了一番,我才得知皇叔竟是为我只身涉险。侄儿惭愧,未能体会皇叔良苦用心。”

风刃暗自叹了口气,背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

“我当日原本气着父皇不肯见我,皇叔又不理我,直接把我扔给老将军,不曾想到皇叔是想让将军护我。”

“昨日四位持国来祁阳宫拉着我去雪府,说您把雪府给围了,我本不知您离朝,还以为皇叔还在气我,才顶撞了皇叔。”

“皇叔能不能坦诚告诉我,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可是说完了?”

风刃不急不躁地待他说完,方才转过身来看着他,眼见风天逸已是哭得满脸泪痕,他叹着小太子虽是明理又聪慧,自己的意图已被猜去大半;可他的心思却太过细腻,如何能够杀伐决断。

“本王走这一趟,也无非是警示四位持国,为自己立威罢了,并非为了殿下。”他颇为轻佻地捏起风天逸的下颚,略微抬起,“殿下若是有心,此时该好生安抚下飞霜郡主,咳……而不是到本王这里来问东问西。”

“有些事情,需要殿下知道的时候,殿下自然会知道。”

太子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强忍着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做出个漠然的表情。风刃浅浅一笑,望着太子负气离去的背影,颇为满意。

“殿下小小年纪,遇事还能冷静疏理脉络,当真不易。”裴钰不自主地在一旁感叹。

风刃懒洋洋地扫过他一眼,贴着他的耳边道,“裴侍卫小小年纪,便这般忠君报国,也当真是我南羽之幸。”

(十四)

那日自风刃走后,雪凛便唤了不少人看守地窖,美名其曰关押要犯需要多加派些人手,他本人却是再没去过。

雪凛后半夜直接回了军营,他自己毫无睡意,便搅了十几个下士来与他对练。士兵不知少将这大半夜的发了什么疯,惺忪着眼陪他练手,雪家军风历来严明,有令必从。纵然有万般抱怨也只得生生咽下,有苦难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雪凛才扔下了枪走了,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过去的四年间雪凛都不曾如此不安,而早前他又刚刚认清了自己的心意,此间短暂的相见不但没能安抚下躁动的心,反似勾起了无名的火,烧的愈演愈烈。

适才听闻北羽与雪家似有暗中往来,此中恼怒一时间被风刃的离去所掩盖。亦或是他原本就不对父亲抱有希望的缘故,这般消息倒叫他生了些报复似地快感。他甚至有些极端地想,如若他的父亲当真有勇气私笼兵权,他反倒瞧得上他一些。一想到父亲最初便存了利用羽氏的心思,多年沉寂后还能生死一博,而不是为了敌家的人舍了他这个儿子,他心里反倒要好过些。不过即便是真的,如今也已叫风刃听了去,此计断无成功的可能。

他独自登上哨岗,望着尚在晨曦之中的宁远,享受着这座塞北之城难得的沉静来。这座城他守了四年,仍是他初来之日的模样。他想起离都那日,风刃颇为别扭地送他出城,故意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要帮他照顾飞霜。他想着那人纵然对他没有他想要的情谊,心里也该是有自己一席之地的,否则断不会在自己最为落魄的时候伸手帮了他。

可若是那小公子所言非虚,雪家定会不保,他便是有幸受那人照应不受牵连,也断无可能再驻守边关了。届时自己便要一如数年前那般,尽数仰仗那人的庇佑与恩赐,更无法为他分担丝毫;可若是那皇子不过随意捏了几句瞎话来,他便要将这辈子尽数付诸冰天雪地之中,纵然享得万般良辰美景,功在千秋,也是与那人无缘了。

雪凛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方才醒悟自己手中没有丝毫筹码可言,一切皆是雪家与风家的博弈。而自己的过往种种皆与那人交织在一起,来日的生死也尽数握在那人一念之间,左右是他自己先交了心后交了性命,任由得那人随意处置。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那时不曾遇见就好了。

北羽的使臣辰时进了城,雪凛站在哨岗上远远见了,才收起了自己杂乱的心思。至少此刻他还是南羽的雪将军,宁远也还是雪家说了算。

不知怎地,数位使臣似乎总是地挑衅雪凛,仿佛有意惹他不悦。雪凛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来某些人非常希望小皇子能死在雪某手中。”雪凛一手端起了酒杯,晃了晃,“可是这个意思?”

为首的使臣一脸尴尬,硬生生地撑出气势来,怒地拍案而起,“雪将军若是敢动小殿下一根汗毛,便是在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将军可要想好了!”

雪凛颇为不屑一顾,“贵国挑衅在先,雪某便是杀了他,在王爷面前也是有话可讲的。”

“何况,”他颇为玩味地放下了酒杯,“我家军师已经动身去面见你们的陛下了,这似乎让某些人很不高兴啊。”

几个使臣对视了一眼,不解他这是何意。

雪凛则直白道,“我家军师若是平安归来,是杀是放不过一句话;若是回不来…雪某难免要请王爷定夺了。届时是杀是放,可就要看王爷和贵国陛下的博弈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插嘴的份?”

雪凛未等到使臣们反应过来,已是径自离去了。他虽有意打个下马威,猜得到其中多少有些牵扯,却并不知晓其中的来龙去脉,正所谓言多必失,他只得半真半假的糊弄几句,盼着能护那人一分是一分。

也似是要为自己做些军旅生活的留下些轰轰烈烈的纪念一般,雪凛次日一早便开了三艘战船,挑衅般地横渡凌云江,特意在对岸的营地前抛锚。手下得了他的命令,轮番上前叫阵。

雪凛独身轻踏在主桅上,持枪展翼,亲自压阵。风雪中远望,宛如修罗降世。

对岸的将军见他如此气焰嚣张,恼得很,又偏偏不肯出兵,高悬着免战牌,只是主将独自上前来应战。来人叫阵时从雪家的祖宗十八代一路骂到整个南羽,更是自称羽姓将军,叫雪凛只身上前单挑,定是要为小皇子报仇雪恨。雪凛暗骂自己当真是接了个烫手的芋头回来,嘴上却也不肯落了下风,冷笑着讥讽他北羽赐了羽姓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年到头也要死上个几十,没功夫一个个记着。

对岸不出兵,雪凛也不单挑,又命人在船首击鼓,拼着命地骂回去,什么难听下流便骂什么;北羽自然也是要骂回来的,如此这般两军对骂整整骂了三日半,倒也算得上一桩旷世奇闻。直到他收到了父亲的家书,这才停歇片刻。——他不知书信是伪造的,只当得父亲当真反了。

雪凛忽然觉得自己看上去很可笑,多年来他与父亲执拗着不肯多说一句,唯一的一封信便是叫他收兵,实在是显得过于冷漠。可离开也是他自己要离开的,拒绝了父亲为他一路铺好的坦途,只身背离雪家。他怨了这么多年,怨他不曾照料母亲,怨他另娶,又怨他与仇家有了孩子。此时看来只觉得许多年来的怨像是一场笑话,原来父亲这般竟只是为了兵权。而自己也不过是他筹谋多年来的棋子罢了。

既然如此,成王败寇,那也怨不得别人。

雪凛放声大笑了数声,便将那信插入了竹筒中,又只提笔写了寥寥数句,将妹妹托付给了风刃。自己便提了枪冲上甲板,只当作最后放肆一回,命人强行攻营。

对岸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真的要打,却又碍于小公子而不敢相抗,竟是被他逼得生生拔营而去,连退数里。南羽军队便由此登陆,借机占下了瞭望塔。

雪凛孤身降落在塔顶,回望凌云江,念着这大约是他为这座城最后能做的事了。他早已把自己的一切悉数奉上,便是要杀要剐,他也都心甘情愿。

翌日,战报传回,北羽又退百里;而他也接到了虎符,更觉得先前种种皆是笑话。他一个人拎了一坛竹叶青,冰天雪地里对着江月独饮,拼命掩饰着自己忐忑的心情。

再晚些时候,便有飞车前来接他,命他接下雪家家主之位。雪凛放下了空坛,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风刃果然还是护了他,还护了雪家。

雪凛最后一次回望宁远,自己终于要离开这座雪城了。

他暗下决心,那便在朝堂上护那人周全罢。

(十五)

飞车只是将雪凛送到了临渊台,他拎着银枪和包袱道了声谢,只身下了车。

临渊台原本就是皇家的地盘,离着宣勤殿脚程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更何况是用飞的。雪凛四年前是从宣勤殿走的,如今回朝,自然也是回宣勤殿。

却不想刚一进府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裴钰?”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来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钰同样出身暗卫,比雪凛小上五岁。按照暗卫历来的习惯,都是由先入行的人教导后生晚辈。雪凛是暗卫之中极少数使得用枪的,后来便是舞起剑来使得也是大开大合的招式,自然被推崇着去教导新人,也就是在那时与裴钰打过几次照面。

可暗卫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行干的绝对不会超过十六岁,却也必须到十六岁。只因这暗卫是多半是王孙贵胄或当朝重臣推举,干的也尽是些不能言说的事,未满十六便是死了,也是悄无声息的没了;若是有幸能活到十六岁的,便是要转回各家,各行各的路了。也正因如此,各家送来的多半是庶子,偶尔还有些有志气的少主。一来是为日后搭些人脉,二来也好熟悉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如果说还有什么,那边是保证了这些贵胄对于皇家的忠心。

所谓暗卫,自然是皇家的暗卫。

即便是雪凛,也是十六岁去的边关。而裴钰却只在暗卫呆了一年,便转去服侍先皇了。

但雪凛又恰好是个意外,毕竟没有几个暗卫会做的人尽皆知,而整个南羽皆知雪凛住在宣勤殿,是风刃的护卫。

“好久不见,雪大人。”裴钰寒暄了一句,“王爷病着,不见客。”

雪凛眯起了眼睛,风刃连夜诏他回都,又怎会不见他?听到这句话,他不自觉笑了起来,“王爷既然病了,雪凛更关切了。而且…”他扔下包袱,只握紧了银枪,上前贴着裴钰道,“在这宣勤殿里,怎么看都是只有你是外人吧?”

裴钰侧身避开了他,一手已紧握上剑柄,作势便要拔剑。

“雪大人说笑了,裴某如今是王爷的贴身近侍,雪大人已是雪家少主,远近亲疏,莫要坏了规矩。”

“远近亲疏?”雪凛冷冷一笑,“你也配与我论起远近亲疏来。这是王爷的话还是你的话?”

“自然是裴某,”裴钰低下了头,“王爷已经病了数日,便是前日的登基大典都不曾去。即便是陛下来了,王爷也是不见的。”

雪凛似是恍然大悟一般,紧逼着裴钰退后了一步,“陛下?是先皇还是太子殿下啊?还劳烦裴大人说得清楚些,免得叫人误会了去。”

裴钰低头不语。

雪凛便趁他不备抬手挑了他的剑,扔在了一旁。“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的不长进,难怪做不下去暗卫。”说着,他便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寝殿中,破门而入。

只见风刃昏睡在纱帐之中,面上还泛着几分红。雪凛上前掀开薄纱,以手背贴着风刃的额头,却是惊人的烫。

裴钰连忙捡了剑,拔剑抵在雪凛的喉间。“雪大人僭越了。”

雪凛面色一沉,环抱起风刃,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又撩开他颈间的发丝,向他的椎骨探去,果然有了斑红的印记。

“我若是刺客,王爷现在已经没命了。”他一手拨开裴钰的剑,一手环抱着风刃,不屑地扫过裴钰一眼,“也不知裴大人这个侍卫是怎么当的,这般学艺不精也好意思出门见人?”

雪凛又轻柔地扶着风刃躺回床上,帮他掖了掖被子,方才一抱才感受到风刃全身都在出汗,浸透了里衣,眼下是吹不得风的。

“好一剂迷魂散,”雪凛放下了纱帐,步步逼近裴钰,“你这是想要了王爷的命吗!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用的?”

迷魂散本是暗卫里常用的手段,只需数钱便可叫人昏睡数日,若是稍微多些,只怕要一辈子昏迷不醒了。

裴钰撇过头去,咬了咬唇,“安全剂量,”他抬手收起了剑。“王爷是知道的,服下时也是自愿的。”

雪凛冷哼了一声,“放屁!暗卫里那些手段他知道多少。一仆不侍二主,连你他都敢收着用,当真是对先皇来者不拒。”

裴钰气的红了眼,声音也带了几分委屈。“你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但先皇根本不曾怀疑仁王殿下。倒是雪大人你这般放肆,归朝不先去面圣,又不回雪家主事,反而先来王府,是嫌王爷背的骂名不够多吗?再说你家那几个兄弟没一个省油的灯,你既然回来了还是少些给王爷添麻烦!”

雪凛背过身去一甩袖,“这些事我自会处理。”他用脚挑起了银枪,又以枪挑了包袱,浑身散发着怒意。“照顾好王爷。”

裴钰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不耐烦地停住身,“还有何事?”

“你弟弟还在府上,王爷说交由你自行处置。”

“飞霜呢?”雪凛问道。

“郡主被王爷送进宫了,有陛下伴着。雪大人该尽快面圣才是。”

于是雪凛一手牵着小弟,一手扛着枪,满脸怒容地回了雪府。全府内外皆挂了白灯黑纱,白日里也燃着长明灯,还时不时散出些纸钱来,肃杀的氛围扩散在四周,让羽还真不自觉地拽紧了雪凛的手。

雪凛看了他一眼,呵斥道,“怕什么?这般胆小。”

说着便领着他跨进府内。下人们见他领着羽还真先是一愣,转而又哭丧着扑到他跟前,一个个哭的撕心裂肺,简直叫人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堂前跪了不少雪氏宗亲,见雪将军的两个儿子一起回来,一时之间也是愣住了。

雪凛放开了羽还真,任由他被下人围着哭诉,又扔下枪和包袱来,只身朝着灵位走去。

他抬手燃了支香,毕恭毕敬地插在灵位前,又深深一鞠躬行礼。片刻,转身负手而立,每个动作都充斥着说不清的仪式感。

“今日起,我雪凛便是雪家的家主了,此前诸事全仰仗诸位照顾,此后种种更少不得诸位相助。”

说着,他又斟满一杯素酒,举杯饮尽,“仅以杯酒聊表心意,先谢过诸君前来吊唁家父。”

雪凛一挑眉,手掌微翻掀过酒杯,表明自己已是一饮而尽。

“诸位请。”

(十六)

摄政王连着卧病一旬,送到宣勤殿的奏章足足堆过了案,幸而多半是些无关紧要的繁杂琐碎,毕竟若是真有哪些十万火急的要件,也没人会傻到混在奏章里上呈。

永和殿上却是另一番模样。

摄政王三个月前接手了羽皇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新帝毕竟年纪小,从前太子殿下又得羽皇宠爱,专习武艺而于政事涉猎甚少,原先只是想着等他十三四岁的年纪再来接触,总会有些高瞻远瞩,而不是随着前人固有的习思墨守成规。奈何人算总不如天算。摄政王虽名义上定夺军政大事,大大小小的事务还是由他一人处理。摄政王不来上朝,百官自然倦怠了三分。如今新帝登基,便是无事禀告也不好缺席,这朝堂上左右是闷得很。这份烦闷却被雪凛一人所打破了。
这些都是裴钰说的。

风刃转醒的时候,金乌已经西坠。夕阳的余晖洒在院落里,也照进了门堂,时不时吹进一些黄叶来,便是隔着纱帐也能感受到风的声音。他仍觉得有些酸胀感,不过已经好了许多。转头望了一眼对面整理竹简的裴钰,风刃独自撑着起身了。裴钰听到他的动作,慌忙过来扶他起身。风刃扫了一眼已经分好类的竹简,整整齐齐地在案前叠成了座座小山,不悦地推开了他。裴钰悻悻地收回了手,又拿起外袍为他披上,道是起风了。

风刃躺得太久,脚下一时间有些不稳,幸好走过几步便好了些。裴钰命人端了些粥来,他也只是吃了几口,开始快速批阅着奏章。裴钰见他胃口不佳,这些天又一直喂着流食,便端了些皇后送来的冰点,想着他多少能吃一些。风刃只吩咐了回送些山茶作为回礼,也没有动多少。裴钰又端了些药膳来时候,风刃已经挑拣着把紧要的奏章批复完了。
风刃见他忙里忙外的停不下来,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理了理竹简。

“别忙了,没有迁怒你的意思,只是吃不下。”他一推手推开了药膳,问道“雪大人回来了吗?”
裴钰道雪凛前些日一回朝便来了王府,把他弟弟领回去了。雪大人每日下了朝都来看望王爷,不过今日早朝时冲撞了陛下,还跟兵部尚书杜大人骂了起来。

风刃还没听完便又开始头疼了,一手撑着太阳穴。裴钰慌忙着起身去,想要去拿那碗药膳,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配剑扫过了案上的粥,接连着撞翻了已经整理好的一堆竹简,连带着把冰点撒了风刃一身。

风刃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世上大概不会什么事叫他更头痛了。

“以后这些事情叫宫女来做就好。”风刃抖着自己衣袖,唤了宫人前来打扫。
纵然国事无差,朝堂上看起来也还安稳,这些琐事上却总仿佛与他故意过不去一样,接连着让摄政王烦躁。他自觉不是易怒的人,便是那日裴钰跪着端了迷魂散来,求着他不要去天和坛,他也只是觉得有些心寒。他想,他大概是能接受皇兄做事留下些后手的,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一如他当初坚信雪凛的父亲不会谋反,却不曾想到雪将军会为了细作去死;既然召回了雪凛,北疆总要调派个信得过的人才好。如今北羽虽然退兵了,风刃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杜大人怎么说?”

裴钰连忙为他褪下外衣,“雪大人受罚杖责三十。”
风刃愣了神。
“人呢?!”

裴钰道已经送回雪府了。陛下初临政,本就不敢太过严厉,又有飞霜郡主求情,杜大人原是要杖责五十的,到底被拦下了。
“王爷,据说闫大人发难的缘由便是您诏雪大人回来,您还是……”
风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捏着衣裳,转身对上裴钰。
裴钰慌忙跪倒在地,“王爷…杜大人当年同云家走得近,头些年您整治了云家后他便时常在先皇面前参您的本。雪大人血气方刚,自然忍不了礼部的作风。您的身份不同,该与雪大人避嫌些才是。”
“哦?”风刃挑起了他的头,“那劳烦裴侍卫说说看,本王为何要避嫌?”
裴钰望着他的蓝瞳映出了自己的脸,格外地蛊惑人心。

“若非生死关头,雪将军断不会托属下送出夫人和虎符,”他强忍着自己的惧意,迎上了风刃的双眸,仿佛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王爷若是还记得先皇嘱托,自该避让三分。”。
风刃不自知地笑了一下,食指来回摩擦着他的喉结,又一根一根手指地掐上了他的脖颈。其实他几乎没有用力,裴钰却有种透心的凉意,忍不住地打颤。

“若是再有下次,本王就该送你去陪皇兄了。”

这不是风刃最后一次提醒他,亦不是裴钰最后一次提醒风刃。多年后裴钰的脑袋仍然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想来少不得要感谢他这夜的将他所知的悉数坦白。

裴钰缩了缩脖子,满眼无辜。“王爷便是心向着陛下,多少也该表现出来才是。否则依照着先皇遗诏,四位持国免不得发难了。”
风刃放下了他,自顾自地步入屏风中梳洗,“你倒是直白。”

直白些也没什么不好。半年后杜若生风风火火地冲进宣勤殿,摔了满案的弹劾奏章在他眼前,风刃才觉出身在戏中的不只他一人,而想着挑明了总好过看不到尽头的试探猜忌的,也不只是裴钰一个。

他红着眼看了几卷,朝杜尚书微微勾起嘴角,起身便挥袍甩开了满案的笔墨。
全都是疯子。

他几乎摊倒在塌上,只觉着这一切仿佛都是一场笑话。
杜若生道微臣从前处处与王爷为敌,不过是为了平衡着朝野党争,如今局面已是大不相同,还望王爷放下心中芥蒂。
杜若生道王爷以子嗣示忠心,六部尚书也将至亲之人送入宫中伴读,想来先皇之布局已是心知肚明。
杜若生道陛下即位不过半年,贵族势力悉数洗牌,如今雪家一家独大之势已无可扭转,皆因王爷当日一念之仁。王爷种下的因,自然要由王爷亲手了解这果。

风刃再睁眼时已是波澜不惊,宝蓝色的眼眸里望不见一丝风雨。“当日谋反的只是羽氏,雪将军从头至尾不知分毫;是本王的私心,才让雪凛误生了些念头。”

“欲意谋反的是羽氏或是雪将军,并没有任何差别。”杜若生捋着自己的袖口,全无半点平日里的咄人气势。“便是雪凛,于国于陛下而言皆是雪家。正如前朝王爷整治的是云家还是鹤家,都没有区别。”

可于我不同。
这话风刃说不出口。

“王爷该早下决心,铲除雪家才是。”
杜若生径自离去,没听到摄政王的自言自语。
“讲的这么正义凛然,说的好像有心谋反的只有雪家一样。”

##(十七)

其实杜若生说的也没有错。前朝贵族将军们有没有心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却是另一回事了。

当日风刃将雪家悉数交由雪凛处置,小半年的时日过去,他听闻雪凛一个人都没有追究,心下不是没有过疑虑。他冷冷撇了裴钰一眼,若不是小侍卫一时放走了人,也不至于至今追不回羽氏。

裴钰被他一眼扫过冷得莫名其妙,默默将连日来所有的安排悉数盘点了一番,自觉没有做什么错事,这才安心地咽了咽口水。

想来也不能全怪裴钰的。何况他仅仅半年几乎摸透了风刃的每个暗示,令行禁止,又对各家那些搬不上台面的秘事杂闻了如指掌,除了还是会时不时地打破些瓶瓶罐罐外再无差错。在裴钰又一次提起鹤鸣山的花边桃色时,风刃恍惚间仿佛明白了先皇将裴钰留给自己的用意,而自己一如平日里没好气地让他闭上嘴。

大概是被裴钰念叨着这些死去活来的故事多了些,风刃常常想,若是那夜去看望了雪凛,是不是会有些不同。
他猜那夜雪凛大约是痛得一夜未眠,否则也不至连次日早朝都告假了。他托着裴钰带着他的亲手种下的山茶花去,那人耐着性子浇灌除虫,秋日的花期过了,便将掐了的枝芽收成一罐,来年春天的时候沏着融雪泡成茶,一面赏着花一面端给了摄政王。

雪凛一向只饮酒的。
风刃品着口中的苦涩,终是没有告诉那人山茶只能赏玩,仍带了几分笑意看那人舞枪的流星飒踏,不住地头痛起来。

雪凛见他眼眶又泛起了红色,又吻上他的眼角,“王爷还没好么?春风太寒了些,早些回去吧。”

风刃觉着嘴角似乎是有些咸湿的味道,才知道自己又迎着风流起泪来,任由那人为他披上长氅,听着那人唤御医多开些眼药来。他到底是忍着没有问出口。

他想问问雪凛是不是怨着自己刻意与他疏离了,还是风天逸不知事的一顿责罚,才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还是自己当日说不出口的真相,才让雪凛蒙了心。

想来可笑。
人生里尽是些将彼此推开的繁杂琐事,他一回身才发现两人已是走得如此远了,不知到底是自己亲手推开了他,还是那人在自己见不到的时光里变了样子。
亦或许,变了的原本就只有他他自己。

风刃攀上了雪凛的肩,吻着他的耳廓,看着那人心猿意马的样子,捉住了自己胡乱摸着的手。
“王爷,昨夜不是约好了么?他日事成,我们还有大把时光纵享春光。”
风刃被扣着手腕,食指不断挑弄着他的手心,不想在这等春光里说些扫兴的话。
“王爷可知那日我初登朝堂,因何与陛下争执?”
风刃一点也不想听。

“那日我质问陛下,陛下自言愧对王爷良多。闫大人道王爷为陛下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我却不甘心。”雪凛见他不再挣扎,便放开了他的手,转而环住了他的腰身。
“所以你就冲撞陛下,还被杜大人打了板子?”
雪凛一脸得意地替他整理着衣襟,“陛下也被罚了抄写元极道的书卷,还不是抄了一个晚上,也没去上朝。”
“雪大人既是为了本王,又为何推开我?”风刃起身佯装着嗔怒的模样,心下有几分凉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境已是不一样了。
“昨夜不是与王爷说了吗?”雪凛顺着他要送他回府,打了一个请的姿势。“何况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
风刃怒地甩了袖子,径自飞回了宣勤殿。莫怪我没给过真心,是你们一个个都不要的。

风刃纵然满腔的怒火也只摔了些瓷器,叫外面的宫女听见了,只道是裴大人又不小心打破了些什么。
裴钰望着他没由来的怒意,以为风刃还在为王妃的离去伤神,又见他眼睛红的不像样子,连蓝瞳都快要染成了黑色,更是惊得连忙唤了御医,自责昨夜没有追出去照顾王爷。
风刃只恼了片刻,眼见桌案上堆积着竹简,转眼便又平静下来批复着公文。自从风天逸登基后那些无关紧要的文卷悉数转到了祁阳宫,小陛下勤快的很,风刃自然轻松了不少,却也与风天逸走得越发远了。早些时候还有红鸾皇后在中间周旋着,自红鸾离开南羽后连话都不曾说上几句。杜若生又挑明了要把这君臣不睦的戏一演到底,他这个摄政王是先皇剧本中唯一的反派,不能不作陪;如今却不小心多出了一个真反派,若是不杀,只怕压不住十贵八将。
即便如此,风刃也想保下那人,他如是想。

直到红鸾连着三个月都没有书信传回来。

南茵梦出殡的那日,红鸾含着泪朝他行礼,道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若是她那日不曾对风刃苦苦相逼,或许不会令他新婚半年便已丧偶。
风刃只是一个人坐在灵堂前,遣散了前来吊唁的所有朝臣。“皇嫂不必介怀,错不在皇嫂。”

错在我,他想。

红鸾哭起来也很像风天逸,柔声地说着先皇走的半年里随着去的人太多了些,轮番挂着白藩黑纱还下着雪,就好像十四年前的都城,那时还是他陪着她,如今已经轮到她仰仗王爷了。她大约还说了些什么,呢喃了许久,风刃还沉浸在南茵梦跳下临渊台的决绝与雪凛的推拒中不能自拔,已不记得红鸾的话了。

红鸾还是留书出走了。
风天逸终究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将所有的耐心与期待消磨殆尽,不再与风刃主动说一句话。朝堂之上论起事由来也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风天逸知道红鸾是去寻找展翼之法了,风刃也知道,还知道红鸾的出走多少带着些对他的愧疚。
风天逸不知道他知道的事,不知道红鸾开着星辰号,每月都会寄些书信回来。而红鸾间断了的书信的事,他自然也不知道。

风刃很庆幸自己从未将书信拿给过他。既然不知道,就无所谓牵挂担忧。他命黑羽军寻了星辰号的踪迹,最后在擎梁山找到了红鸾的尸骨,是靠近南疆的地界。

一枪穿身,还中了踏血寻梅的毒。裴钰如是回禀。

他忽而有些恨起雪凛来,也恨起了他的的皇兄。民间流传着那些由爱生恨的话本,似乎并非毫无道理。

他不是帝王,却已是孤身一人。

##(十八)

风刃与南茵梦相识于十五岁。

彼时雪凛抱着飞霜,在卖糖人的摊贩前驻足了许久,风刃一人以琴为剑,救下了被几个小混混调戏的南家小姐。

雪凛一边给小郡主剥着花生,一边朝他吹着不着调的口哨,笑道真是如此老套的开场。

南茵梦谢过他的救命之恩,买了个小花灯送给郡主,又道公子身手不凡,看来也是风流倜傥,却不是爱琴之人。

雪凛放下自家妹妹,一把拽过满脸冷漠的风刃,道是我家公子虽不懂得这些风花雪月,却是爱极了奏乐,日日拉着我听他弹琴吹笛。小郡主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天逸每次想摸九霄的时候都被凉凉揪着耳朵打,说是苏苏的心爱之物。”

南茵梦掩面而笑,摸了摸小郡主的头,又给她买了个糖人。“既是公子心爱之物,又怎舍得用来打斗,茵梦虽然涉世不深,也是爱琴之人,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雪凛连忙拉着雪飞霜,只说你可千万莫要惯着她了,小飞霜得了肖想许久的糖蝴蝶,果然又拉着雪凛再要再买两个,一个送给天逸,一个送给小姨,叫雪凛头痛不已。
风刃谢过她赠的河灯和糖人,又给飞霜买了龙和凤凰,作势要拉着雪凛离开这有些尴尬的场面。

雪凛随手扔了剩下的花生,一把拽住了南茵梦。
“哎哎,别走啊。相遇就是有缘,一起吃个饭吧,我家公子请客。”
风刃冷冷扫了他一眼,雪凛挑了挑眉,回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当晚他们也只是在茶楼里吃了些茶点,茶楼是雪凛挑的,二楼的包间清净得很。风刃常常笑他在暗卫里本事没学到多少,玩乐的手段倒是学了个透,颇为玩味地扫了一眼他。雪凛一脸你不懂的表情,只道这也是贵公子们交际的方式,他孤身一人早晚要打算些,比不得公子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南茵梦看不懂他们彼此之间的神色往来,也或许是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专注地喂着小郡主生鲜冷盘,雪凛连忙拦着她道不要太惯着她了,自己又抱过她来喂着她吃,随意说着姑娘既然也是爱琴之人,不如替我家公子看看琴。

雪凛的旬假本就休得少,风刃也不想扫了兴,索性解了琴来,交与南茵梦。她奏了一曲思乡曲,玉指拨弄了一番,只道是确是好琴。

风刃听得她婉转潺潺的琴声,淡然一笑,“姑娘当真是好琴艺,这琴倒是配不上姑娘的曲了。”
南茵梦摇了摇头,道她家中有一把碧桐,音调清脆了许多,却比不得公子这琴铿锵有力,果真不负九霄之名。

雪凛口里吃着妹妹吃剩一半的冷盘,含混不清地说着那是当然,这琴是他哥哥早年从北羽寻来的,名贵得很,平日里谁都碰不得。
南茵梦笑起来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清纯得很,“公子的兄长若非风雅之人,定是宠爱极了公子,才肯为公子寻到这等宝物。”
“家兄已经去了多年。”风刃一笑,偏头望了眼星空。南茵梦自觉这勾起了他的不悦往事,掩面道了声歉。风刃道了声无妨,年岁久了,他也早就忘了。

风刃掐着时辰,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三人送了南茵梦回府,她再三谢过,又问他的姓名,来日必当相报。风刃只道有缘再见,却被雪凛怼了怼,“他叫南风,我们常来这茗月楼,姑娘若是有意相聚吩咐那老板便可。”

南茵梦一愣,问道可是连昂的南家。雪凛随意应了声是。

小郡主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挥着糖人,叫人看了怜爱得很。回去的路上又央着累了,雪凛便把这小祖宗架在脖子上,问他干嘛不留下姓名,来日也算是一桩风流佳话,又被风刃冷着脸扫了了回去。“雪侍卫若是看上了人家,本王这便去找皇兄为你赐婚,也并无不可。”

雪凛连忙好声好气地哄起这个大祖宗,哎呀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云云,有说有笑地回了王府。

没过多久羽皇便要风刃从几家新贵中挑出一位定亲,他只扫了一眼几位的竹简,便挑拣出三卷来,交由羽皇选择,其中之一便有南家的长女。羽皇笑他大可随心些,不必事事为政事所扰,又唤了诸位千金进宫来,叫他挑着投缘的,也不急着定下。风刃一眼认出了南茵梦,只道皇兄不必再费神了,臣弟与她在宫外见过面,甚是投缘,便是她了吧。如此,便定下了这门亲事。

南茵梦见他时如梦初醒,“原是王爷,茵梦那日失礼了。”风刃淡然回了礼,那日冒用了贵府之名,小姐莫要怪罪才是。南茵梦笑着说哪里,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到了他的手中,道是家徽在手,王爷来日化名也有几分底气。风刃亦解下了九霄琴的玉石流苏交与她,故人之物,小姐是爱琴之人,理当回礼。

南茵梦连连推拒,她那家徽不过随意取的石料雕琢,怎可以此宝玉相许;更何况这里含着宁王殿下的心意,自己当不起。

风刃只道美玉赠佳人自是佳话,何况他们也不曾举行过什么仪式,如此换了玉便算是定亲信物了,小姐再推拒可是不愿许下这门亲事。南茵梦听他这般说辞也只得收下,系在了碧桐上,又为他重奏了一曲思乡曲,如此,便算是订下了亲。

大约两季后雪凛远赴宁远,风刃带着小郡主送他到城郊,为他抚了一曲思乡曲。他颇别扭着道如今该称雪大人了,此一去不知归期,还望雪大人早日建功立业才好。雪凛用力地搂着他,说王爷这般淡漠,莫要忘了我了才是。说完了又拂过他的九霄,却不见他的玉坠,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风刃看出他的心思,难得笑了出声,“原来雪侍卫…雪大人也有这般睹物思人的心思。”

雪凛被他笑得不好意思,红着脸一路红到了耳后。风刃这才掏出了一枚小章,雪凛翻过来看了看,上面刻着南风两个字,正是他当日随口捏造的名字。
“托雪大人的福,南家的公子日后便是你的军师了。”他笑了笑,“若是有急件便在盖在封漆上,定能一日内传回都城。”

不想这章第一次派上用场,就是在俘了小公子的时候。

雪凛自宁远回来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似是终结了一场无疾而终的风流韵事,时常一个人愣着出神。
风刃起先又刻意与他疏离了一阵,朝堂上又是冷冷淡淡的来往,只见他落寞的不像样子,只在他的婚礼上才得了空私下见上一面。

他的婚礼伴着展翼礼一起,事无巨细皆是由红鸾亲手操办,足足叫整个南羽都热闹了一阵。红鸾想着这年还不入冬先皇和雪将军便接连着走了,天逸登基时风刃又病着,不如找个由头沾沾喜气,也叫城下的百姓随着闹了闹。而似这般先皇出殡尚不足月,登基大典他这个皇叔不捧场,却极尽张扬着操办摄政王的展翼与婚礼,已是大不敬之罪。有心人看在眼里,念在心里,又与红鸾说教了一番,皆是命定的因果。风刃早就与先皇许下了誓言,又从裴钰那里得知了先皇的布置,自然毫不在乎地受着这逾矩的典礼,又是明里暗里讽刺了风天逸一番,叫小陛下伤心不已。

雪凛进了宣勤殿时裴钰没再阻拦,风刃已换好了红衣,还在被伺候着梳妆,见雪凛来了,示意着宫女们先退出殿外候着了。

雪凛还像从前那样从身后抱上了他,对着铜镜看来,倒像是风刃被娶进了门。

“怎么了?”风刃抚上了他的手臂,“被陛下罚了一顿,可好些了?”
雪凛把头埋在他的青丝之间,声音里带了几丝委屈,“王爷只叫了裴钰送了盆蔫不拉几的花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着雪大人总爱睹物思人,近来不得时机,总要叫雪大人有些念想才好。”他起身回抱了雪凛,雪凛对着铜镜,悄悄用手指卷起了他的发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两个人彼此面对面拥着,却是谁也不知道谁的心思。

雪凛只道雪飞霜不知内情,平白怨了风刃几分,让他不要介怀。风刃怕着雪凛怨了自己,本欲脱口而出的雪将军终是徘徊在嘴边,只道他少不得再派位信得过的将军去宁远了。雪凛只是笑着怼了怼他,道王爷大婚之日还不忘政事,真是为陛下的江山兢兢业业。

风刃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不知道若是那时他能坦白些说出了口,是不是会有丝毫可能扭转了那人的心思。

##(十九)

风刃展翼礼上刻意抱了南茵梦,炫耀般地在风天逸面前盘旋了几圈,惹得羽皇皱紧了眉头,他才满意地收了双翼,携王妃敬了皇后的酒。

婚礼上的敬酒雪凛尽数替风刃挡下,文武百官依次敬下一遍来,雪凛再是海量也已半醉,叫人看在眼里又是一番逾矩。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风刃便是半喝半撒地将酒尽数敬了天地与先皇,百官也是不敢有半个不字,何况这是摄政王的婚礼,便是陛下开了金口也做不得数的。

风刃冷着脸叫裴钰扶他回府,雪飞霜带着责问上前架走了雪凛,没给风刃好脸色看,想来一半是为了雪家,一半是为了风天逸。南茵梦被瞪的莫名其妙,而这些年听着摄政王手段与众不同,亲眼见到百官又敬又惧却是另一回事了,风刃不想解释,也只是向红鸾告了退,独自抱着南茵梦回府了。

大约没过多少日子,四位持国便背着风天逸逼着他立下誓不留子嗣。

其实他便是不立这誓,这四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顶多就是在羽皇面前多参上他几本,离间上他们两叔侄一些,而所有决定最后还是要经过他自己的朱批红篆,有和没有也一样地无甚紧要。
可他看着红鸾红着眼掩了面,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药罐,立了誓。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只柔声对皇后说这是他该做的,皇嫂不必担心。

回府后他只对裴钰吩咐了添在日常的饭菜中,只他一人动手。他不说的,裴钰也不敢问。

过些时日,他便召了六部十二司的尚书司长之子,无论适龄与否,悉数送进了宫中做伴读,和雪飞霜一样早出晚归。风天逸的课业一下子紧了不少,日日又要为琐碎的政务烦恼,对他的又多了几分疏离。

至此摄政王与持国彼此压上了筹码,在朝堂上的威压或是死谏愈发的肆无忌惮,反倒叫雪凛从摇摆不定的人中笼络了不少,加之新朝换血不少,雪凛在暗卫里的旧识替换上的自然也不少,加上明面上摄政王这层关系,雪家的势力一时间空前的广。

摄政王平日里与王妃相敬如宾,加上当年的一桩风月传闻,口耳相传至大街小巷,旁人皆是羡煞不已,传到雪凛耳中时自然有些不是滋味。可转念思及当日撮合这段姻缘的人便是他自己,他便恨不得打死那个曾经不长心的自己。从前只当那人是自己的至亲至近之人,日复一日的相处太过惬意,让他丝毫没有想过日后分离的时光。便是南风此名,也是挂在王妃娘家门下,他攥着手中的印章,百般无奈地对着那盆山茶大眼瞪小眼,却也心知这般爱恋早已自生自灭,见不得丝毫光亮,转身之时便已尽数埋进宁远的冰天雪地里,留他一人独自凭吊。

北羽的使臣却在这时找上了门。

“雪将军,好久不见,恭喜高升啊。”正是那日前来讨要小公子的使臣之首。
雪凛装作记不得的样子,想要打发人去礼部那个死老头那里,却被来人手中之物吸引。
“将军家军师之物,日前手下不知礼数,冲撞了南风公子,还望将军代为致歉。”雪凛小心接过那已经被劈成两半的玉佩,他曾经在风刃身上见过几次。
“雪某已非将军,不知阁下此来何事?”
“自是为了和约之事。”

雪凛颇为不耐烦,他已经托人寻了驻守晋北走廊的纬家将军借调宁远,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你们不是都退兵了么,怎么?还想起事不成?”
来人笑得一脸高深莫测,“雪大人哪里话,南风公子为贵国羽皇只身来我朝,胆色震惊朝野,在下此行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雪凛装着听懂了的样子,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此行,自然也是为了新帝登基讨要贺礼。”

他将两半的玉送到风刃手中,也正是圆了他去宣勤殿的借口。风刃叹了一声,便将他的手推了回来。

“此物确是本王之物,如今已无甚用处,有劳雪大人替我扔了吧。”他惺忪着眼半倚在案前,看得雪凛心疼。他本欲上前替他像从前一样替他按摩下,转念只苦笑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立场。

王妃替雪凛斟了壶花茶,又上前帮着他风刃揉着肩,风刃紧锁着眉头,左手撑在精明穴上,半阖着眼。雪凛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道王爷与王妃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果真如传闻那般是对神仙眷侣。
风刃没接他的话,示意了南茵梦和裴钰都退了出去,转而问他,“你刚刚说新帝登基…莫不是大皇子?”
雪凛正了正身姿,回道正是。“王爷是有预设?”
风刃摇了摇头,“照过一次面罢了,没想到比预计中的还要狠辣。”他望着雪凛,薄唇轻吐,“前些时日我见那位还硬朗的很,如今登基的既是大皇子…”

“…只怕是……弑君。”

雪凛举了水晶茶杯,到了唇边也未曾品过一口,若有所思地又放下了。
风刃见他举杯,停顿,又放下,垂着头假装着什么都没看见。

“罢了,怎样也都与我们无关。有劳雪大人明日早朝时替本王引荐给陛下了,这约…见的是羽皇,本王不便出面。”
雪凛眯着眼,每次他这般动作时都是做着难以抉择的决定,这习惯大约只有相处久了的风刃知道。
他叹了口气,起身抱了琴来。
“本王还欠了雪大人一曲,不知雪大人可还有兴致听?”
雪凛觉着他是有些乏了,可自他从宁远回来,风刃难得主动与他亲近,他舍不得拒绝。
这一曲弹得辗转缠绵至极,倒不像风刃从前的曲风。似乎连琴也不同了。

“这玉佩本是我与茵梦的定亲之物,不慎在北羽断了,婚前重新用九霄换了茵梦的碧桐来,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
雪凛皱了眉,“可九霄不是宁王殿下之物吗?”
风刃垂了眼,婆娑着中指的曜石。

“故人又如何,我如今连兄长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二十)

王妃是爱极了琴的人,日日抱着九霄,拨弄上一两个时辰,更不让宫人们碰。

风刃虽也爱奏乐,却只当无聊时的消遣或是烦恼时的自我纾解,一向少与人听。年少时拉了雪凛来听,也只是当他舞剑或饮酒时的陪衬,自然也谈不上技艺精湛。

南茵梦奏乐却是行云流水般娴熟精湛,便是与宫中的琴师相比也不逊色分毫。动人的曲调当真称得上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却有些叫人吃不消了。

风刃并非风花雪月之人,平日里又政务繁忙,风天逸批过的奏章转来宣勤殿,他还得再过一遍,备上准或是不准,偶尔还要嘱托人暗示着风天逸些。时常独自批阅到半夜,裴钰只是在一旁陪着,王妃便独自一人奏着琴。长久下来,再动听的曲子,也扰人心绪得很。

裴钰曾经不止一次地问风刃,要不要暗示着王妃早点休息,都被风刃回绝了。于是宣勤殿上下只得陪着主子日日赏曲,风刃自顾自地批着奏章,倒是苦了王府的侍从和宫人,白日里也打不起精神来。

彼时风刃一步步地看着雪凛走远,三番两次的试探都没能挽回他的心意;风天逸终于开始与他作起对来,找人在南面生了不少事,又耗着他的时间。自然甚少花时间与南茵梦交谈。每到了旬假,他这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少不得宴请群臣,王妃自然要跟着作陪,反倒成了两人相处最久的活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堂上的三足之势愈发稳固,却不是当日先皇所想要的那般。雪家家主成了雪凛,突了出来,持国们自然要站到陛下一侧。而到了春日里冰雪消融的时候,气氛也愈发对立。竟是有人胆大至买了杀手来。

宣勤殿没养多少侍卫,黑羽军又被风刃派到祁阳宫去了,来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死侍,不一会儿功夫就讲裴钰围了,他尚未展翼,一时间挣脱不开。
风刃见状夺了裴钰的剑,费了些功夫才把所有人都解决掉,却是搞得风刃满身的血,惹得他不悦地皱了眉头。
他想了想,还是让裴钰一人去看看王妃有没有事,自己去换了一身衣服才赶回寝殿。
风刃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已听见彭地一声。

他只道是裴钰又不小心打破了什么瓶瓶罐罐,推开门,才发现南茵梦跌倒在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朝他笑着,只剩裴钰手足无措地拾起地上的药罐,里面的粉末撒了一地。

正是他当日从皇后那里拿的那罐。

风刃使了个眼色叫裴钰出去,轻声细语地抚上南茵梦的肩,“怎么了?”
南茵梦擦了擦眼泪,拉着他满身血的衣袖掩起了面。
“我原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不想王爷比我还寂寞。”
“两个寂寞的人,哪里有可能抵消掉呢,原来只会更寂寞罢了。”
“我嫁得王爷,不过因王爷是王爷;王爷娶我,也是因着我是南家的长女罢?”
“我原本想着若是有个孩子,将来的日子多少有个盼头,原来王爷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风刃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是他们之间能相处的再久些,想来也会有些羁绊与牵挂,那些朦胧而暧昧的情愫究竟是爱恋还是依靠,他从来不去分辨,也不愿去分辨,索性合着他的日子度过一日是一日,不作他想。

“王爷是能活在过去的念想里的人,自然不怕孤独;可茵梦不是。”
风刃将她抱到了床榻上,替她盖上了被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寂寞的人,毕竟他连自己的寂寞都收拾不清。
他正欲转身吹了灯,南茵梦拉住了他的衣袖,哭膻了脸的样子甚是惹人怜爱。

“王爷可知我怀了孩子,不足三月,前几日掉了,我只道是自己不小心。”

风刃浑身一抖,不自觉地捏紧了她的手。

他咬着唇,终是没再说什么安慰的话,熄了灯。
南茵梦在黑暗里对着他说,“王爷日后可能珍惜着些眼前之人,莫要再想过去的事了?”
风刃在黑暗里点了点头,他想南茵梦自然是看不见的,便又哑着嗓道,“早点儿休息。别想太多。”
他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裴钰还在门外守着,他合上了门也没再吩咐什么,只是一个人坐在中庭,对着月亮愣神。裴钰见他连衣裳都不换了,又伤神得很,垂着头半跪在他身后。
“都是属下的错,还请王爷责罚属下。”
风刃转身朝他笑了笑,“不是你的错。”
“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而后他从裴钰手中拿过药罐,端详着纹路,没有再说一句。

雪凛不知是从哪里得了消息,顾不上许多便赶至了宣勤殿,冲进来的力道差点让裴钰以为又来了刺客。

雪凛见风刃满身血地走神,习惯性地从身后抱住了风刃。“没伤到吧?”
风刃摇了摇头,“天快亮了。”
“是啊,王爷也早点儿休息吧。”雪凛哄着他。
风刃红着眼,几乎是整个眼瞳都红着。

南茵梦忽而破门而出,抱着九霄琴一路冲出府去,她还未展翼,想必是服了月见草。风刃便是展翼追出,也只能看到她的方向,朝着临渊台去了。雪凛愣了片刻,又端详着风刃落下的药罐,方才起身去追风刃。

南茵梦朝风刃笑了笑,便抱着九霄琴跳下了临渊台,义无反顾。

彼时山涧下还有些积雪未曾消融,映着朝霞,刺眼得很。风刃收了羽翼缓缓降落,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或许是他睁着眼,却看不到了。

雪凛赶了过来,环抱着风刃,任由他满身粘稠蹭着自己,双手胡乱地挥舞着。
他用双手蒙住了风刃的眼,亲吻着那人的刺痛的双眼,那人试探地问他“雪凛?”
他心道一声糟糕,风刃真的看不到了。

那人带上了些哭腔,咬着唇伏在他耳边。

“我非仁王。”

雪凛撕下了自己的衣袖,系在了风刃眼前。吻着他迎风流泪的双眸。

“你是我的万世明君。”

##(二十一)

金乌初升,日光洒下的金辉映射在尚未消融的冰屑与厚雪中,宛若通往天宫的阶陛,在初春的凛冽中分外耀眼。
却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风刃的华服上和着鲜血和融化的积雪,已是泥泞不堪。雪凛的话非但没能让他平静下来,怀中的力道反而挣扎的厉害。雪凛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人又闷着不肯出声,只得紧紧箍着他的肱骨,托着他的后脑将人按在自己的怀中,生怕他再受了什么刺激,伤了自己。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怀中人终于平静下来,只是抵着他的肩头。雪凛觉得他是累了,这才缓缓松开了双臂,放任他自行动作。风刃蒙着眼,打湿的衣料已经在春寒中又冻成了霜,敷在面上硬得像石头一样。他费力地想要解开,却怎么也打不开冻住的布结,拉扯着生生从头上脱了去。雪凛看了心疼,只得引着他的双手,帮他轻些动作。
风刃缓缓睁开了眼,又逆着光,只能用手挡着些。他依稀看见满眼的暗红色前有个黑色的阴影,知道那是雪凛,可他看不见。
他转身又见到了一团阴影,于是便半跪着一点点摸索。雪凛拥在他身上引着他,眼见他摸上了那把已经断裂成的不知几半琴,连忙又捉住了他的双手,怕他摸到已经渐渐冰冷的死躯。
“我们回去吧。”他抱着半跪的风刃,一边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重复着,怀中人一动不动。他眼中的白仁里布满了血丝,双瞳更是已经变成了茶色。雪凛又怕拖下去久了留下什么病症,小心翼翼地环着他起飞,而风刃也没有抗拒。

雪凛带着他回了雪府。
时辰还早着,家丁们也刚起身不久,雪飞霜自然也还没起。雪凛帮着风刃脱了外衣,将他推进自己的棉被里,又念了他数声等自己回来。眼见他阖上眼睡去,这才退出了门,吩咐下人备着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候着,又吩咐着去寻了御医。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思来想去又唤人弄了些冰点。风刃从前很喜欢这些小甜点,经常就着茶吃上一些,便不再用膳了。他不知道风刃的习惯裴钰知道多少,但他忽然有种冲动把这些琐事一一告诉那个小侍卫,纵然他有些讨厌他。他最后还是派了人去告诉了裴钰人在自己这儿,至于南茵梦,他是不敢说的,想来裴钰也是不敢出去找的。

御医们听闻是王爷的唤了病,不敢耽搁,来的很快。雪凛小心地从被中拿出他的手,又循着御医的要求翻看了他的眼睑,生怕着弄醒他。幸好风刃睡得还算稳,雪凛知他一向睡的轻,猜他大概是累得厉害。
御医们又商量了一阵才回禀了雪凛,说王爷并无大碍,大约是山谷下平地无物,一时晃了眼,这便是所谓的雪盲之症了:少则片刻,多则数日,便能自行复原;不过也有可能是一时受了刺激,若真是因心病而起,那便不好说了,其余的还要等着王爷醒来后才能知道。他们就告退着在雪府候着,独留雪凛一人守在床前,一守便是一天。

雪凛想起年少时自己尚不能适应暗卫的节奏,初次考核时被前辈们揍得遍体鳞伤。他本以为自己军旅多年已然训练有素,没料到仍是当众出了糗,趴在榻上闷闷不乐。风刃也是这样在一旁为他上药,听着他抱怨自己伤成这样妹妹也不来看他云云。那时风刃便很少笑,但至少不会是难过的表情。雪凛宁愿看着他没心没肺地冷漠,也不想见他隐忍地独自伤心。他伸手想要抚平风刃的眉头,最后仍在他的面上停下了手,只是拨弄开他散乱的发丝。
而风刃似乎是被噩梦惊醒了,忽然紧紧地抓着雪凛的手不放,猛然起身,也将雪凛吓了一跳。

雪凛似是被撞破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尴尬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笑着说要去叫御医来。风刃拉着他,只说了声别,又扑进了他的怀中,弄得他不知所措,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怀中之人。他在无数个夜里描摹着风刃与南茵梦相处的场景,那么温柔小心地捧着心尖上,舍不得让人受了一丝委屈去。他幻想过风刃修长的手指拂过王妃的面颊,王妃红着脸为他奏着他听不懂的曲子,想来必定是缠绵婉转至极的,否则也不至连风刃的奏乐时都不自觉被影响了去。而这双手的主人现在正抚着自己的背,挑开了自己的束带,吻着自己的唇。雪凛不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谁,极尽温柔地舔舐着自己的唇,让他不由自主的回应着。然后他听见怀中人说,雪凛。
他说我看见你了,然后笑了笑。
雪凛用拇指描摹着他的眉,努力想要抚平他所有的忧愁。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说,眼睛的事耽搁不得,王爷再忙着也该顾念着自己的身体才是。
风刃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他说是我逼死了茵梦,还逼死了你父亲。他咬着唇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似扇般罩在他的眼上,有意留下一片阴影。
他说我一直没和你说,怕你恨我。寄给你的信是羽氏伪造的,你父亲求着我放过她,我没答应,他便在我面前自尽了。我当日确是急了些。后来出了些差错,也没能找到羽氏。
雪凛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问他:“说完了?”
风刃又笑了笑,说完了。
雪凛拥着他再度躺下,“说完了就好好休息,别老想着那么多有的没的”。
风刃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在自己的身上,“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无论你误会了什么,都是我的错。从今往后放手吧,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着他吻上了他裸露的脖颈,一把拉扯下自己的里衣,引着雪凛的手抚上自己的心。

雪凛猜着风刃大概是在宁远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如今逢着神伤便来自甘放纵,过后再彻底将这份放纵割了去。可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伤,又怎么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宁愿这辈子默默守在他身边,也不愿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与他温存一回,而后再用一辈子来怀念这段醉生梦死。
所以他放手。

雪凛触电一般地收回摸上他左胸的手,起身背对着风刃。
他说王爷不必如此,雪凛放手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把您视作我的君上。
风刃问他是从前,还是日后。他说这辈子都是。
他听见风刃笑出了声,便又补上了一句,来日方长,王爷也莫要为了已经消逝的感情伤神。而后便径自出了门,唤来侍婢服侍风刃沐浴更衣。
他想自己大概是不大会安慰人的。

他不是风刃,不知道老将军那些年暗中为他做过多少安排,亦不曾与他朝夕相见于朝堂。
他已经不在意他的父亲和羽氏究竟如何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一个不称职的雪家家主与一个叛徒究竟是背叛了一次还是两次,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从他接下虎符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二十年血缘已成过往。
而他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开始在朝堂上营党,笼络,收买和勾结,连他自己的都已经忘了。何况便是没有他的父亲,他迟早有一天也会如此的。权力是一种可怖而又魅惑的东西,他在宁远时便已深切地感受到了那些奉承与虚荣不过是人们打发闲暇的一种方式,而他已习惯了。只有力量,才能守护自己想要的。

他想守护那个人。
永远地。

于是他开始想要杀了伤害风刃的所有人。
第一个便是红鸾。

##(二十二)

雪凛没追究羽氏的人,自然是有人要追究的。
风刃后来让裴钰私底下去查,戴罪立功,可说到底他也就是个侍卫,何况是个摄政王用不太上的侍卫,三番两次被户部的人堵了回来。
裴钰不甘心,又费了些时日,好在也查了个大概,还追到羽氏已经回了北羽。
风刃说那就到此为止吧,派人去盯紧了些。裴钰耷拉着脑袋应了,满脑子都是怎么查和雪凛有来往的大臣。风刃放下奏章朝着他笑了笑,说你好歹也是宣勤殿的人,就不能拿出点气势来?
裴钰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一定是最近太忙,还出现了幻听。

风刃扔给他一块金镶玉牌,上面刻着仁王风刃几个符文,这是他开衙建军时先皇赐下的。他说见令如见人,裴侍卫也该学学怎么做恶人了。
裴钰接过令牌时便跪了下来,愿此生永随王爷。风刃摆了摆手,说不在意他的忠心,平时少说两句就行了。便差裴钰去查了红鸾。

裴钰办事还算干净利落,狐假虎威倒也唬住了不少人。
红鸾的尸身被冰冻了起来,悄悄运回了都城。风刃派人去把星辰号开走了,循着红鸾的线索继续寻找展翼的方法。

那也是风刃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挽回雪凛。
他说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么?
雪凛想了想,陛下最近生了不少事端,王爷可是心烦了?

风刃笑着说,本王的心思都逃不过雪大人的眼睛。
又玩笑般地说了一句,你不该回来的。

风刃觉得自己大概是开始了了无牵挂的恨。昔年的过往在他眼前走马灯般地滑过,有他的皇兄,有雪凛,也有风天逸。
他想他开始恨起了所有人。
他在心中慢慢描摹着一个甜美的复仇,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而成的复仇,他不要什么悔恨,也不想要任何的补偿。
他望着雪凛,仿佛已经能够想象到眼前人在雷州冥地的震怒,亦能够想象他那可爱的侄子在他身死后的恍然。
所以他撤走了宣勤殿本就不多的侍卫,放任刺客肆意进出。
既然有人想要他死,那他就候着,反正早晚也是一样。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所以他开始公然拉拢着雪凛,再也不顾及前朝的礼仪与规制。礼部光是参他的本不够,闫静还在朝上当着他的面直接骂他欺君罔上,他也都置若罔闻,只差在身上挂上一块你能奈我何的招牌;有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意持平,而有些人则会站出来帮他说上几句,有真心实意的自然也有作戏的人。风天逸在上面冷着脸,假装看不见这些来来往往,道皇叔辛苦良多,全权交由皇叔定夺。风刃本就甩给他不少鸡毛蒜皮的琐事,近来更是刻意在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处处与他为难,偏偏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日日在他面前晃着,惹得小羽皇烦心得很。

雪凛见他的转变倒是欢心,又见他平日里不自觉多了许多笑意,只当是他是恨起了先皇,却不知道他恨上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
风刃开始常常召见雪凛,起初还找些公事做托词,叫他汇报些北疆的事。所谓镇国更多的是先皇的器重与信任,而这份尊敬不是给雪凛的,他明面上能插手的事自然还是由摄政王说了算。而摄政王摆明了要拉拢雪家,又由着雪凛肆意插手朝中大小诸事,更添了几分惧意。

再后来风刃连样子也懒得装了,索性直接把恩宠摆在台面上,常常直接诏了雪凛来赏花听琴,偶尔还叫雪凛直接在王府上留宿,彻夜闲谈。风刃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就是傻子也该猜出他的意图了。雪凛不是傻子,自然感受得到他的亲近之意。
于是在某个月上中天的夜里,风刃只披着单薄的外衣,随意地撑在亭外饮着酒。他伸手撩过雪凛的发尾,又在他的心口上打转,“雪大人可是要再拒绝本王一次?”
雪凛握着他的手腕,情难自制,“我怕王爷只是寂寞久了。”
风刃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把自己的酒杯递到他的嘴边,“本王便当真是寂寞久了,雪大人也不愿作陪?”
雪凛一饮而尽,伸手将他压在地毯上,将口中的酒度给了他。望着他满眼的笑意,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不小心掉落了玉佩。
风刃摸上他的胸前,一手拾起了玉佩,那是以金石修补而成的两半玉石,正是南家的家徽。
“雪大人,”风刃颇为玩味地转着自己的玉佩,“还真是有心之人。”
“雪大人当日何苦拒我?”风刃见他欲拿回玉佩,便伸手将其举过头顶,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戏。
雪凛一手压着他的手,一手摸进他的衣袍里,“我以为王爷并非真心。”
风刃慵懒着任他动作,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已经被挑起的音调,“本王当日确是真心。”——只是当日。

“雪大人…一番推拒…倒是…让本王…伤心不已,不知雪大人…打算如何…赔给…本王?”
风刃被他挑弄着连话都开始断断续续,仍不忘紧握着玉佩,不给雪凛拿回去。
“王爷说要怎么赔,雪凛便怎么赔。”雪凛舔弄着风刃的颈窝,痒得他说不出话来。
“要你此身如何?”
风刃扯着身子有些累了,示意着雪凛放开手。雪凛帮他揉了揉手腕,又在他耳边吹着风,拉着他的手环着自己的脖子。
“雪凛此生此身,都是王爷的。”
说着,他抬膝顶在了风刃的那处,吻着他的唇。

正是良宵苦短。
而在身死之前,他们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供温存。

##(二十三)

时过境迁,宣勤殿的刺客来得越多,雪凛的弑君之意便愈发明显。
雪凛问他为什么不把黑羽军调回宣勤殿,风刃笑着拉过他的身,说有雪大人在宣勤殿守着,本王还要什么侍卫,听得裴钰一阵牙酸,连连退出了殿外。
风刃让裴钰把风天逸送去了星辰阁,正好他跟羽皇想看两厌,巴不得彼此拉开些距离。风天逸更乐得清闲,一股脑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又丢还给了宣勤殿,自己着手从伴读中挑了些养成自己的人,一道去了星辰阁。而雪凛见不到风天逸,脾气也随着敛了不少。雪飞霜日日缠着要一道去星辰阁,缠得他烦了些,便叫羽还真去了,帮着飞霜打探些羽皇陛下的事情,还哄着他得到羽皇陛下的信任便可以入了雪家。

再后来风天逸为人族的太子妃大闹霜城传得沸沸扬扬,雪凛这次是真的派出了杀手,这才叫风刃有了早日动手的念头。
羽皇怎么可以死呢,该死的是他们这群人才对,羽皇就该坐在皇位上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过去,而后冷漠地安抚群臣,说着一切都过去了。

然后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可风刃没能料到,自己没能死在风天逸的婚礼上。

他梦见南茵梦离他而去,亭中之人抚的是他从来不曾听到过的曲子,他离开了。

他去了临渊台,遇见了南茵梦乘着凤凰而来,一面抱着九霄,一面对他道谢。
他说谢什么呢,是我害了你。
南茵梦摇了摇头,面上是从来没看到过的神色,又驾着凤凰飞走了。
风刃追了上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飞翔,径直的摔入山涧之中。
山涧里满是积雪,他也不过是落在雪堆之中。一片白茫茫的雪又晃得他眼睛生疼。

可雪里有血。
他循着血迹走向去,从一个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梦里雪凛却没有他描摹多年的愤恨与不甘,只是披着长披风,安静地打着伞。飘雪落在伞面上已经堆积了厚厚地一层,也不抖下去,任由雪层堆积成小山。
他说这里太冷了,王爷回去吧。

风刃忽然流下泪来。

他想起他们初识的那月,自己张不开长弓,日日随着雪凛张弓,而月半过后自己终于拉满弓弦,一箭射中红心,却已将手心勒出了一道血茧。他一面欣喜着自己的小小成就,一面愤恨着自己于国无力,不能助兄长一臂之力。他怀着满眼的神思望着向雪凛,看着他拉过自己的手,抚摸着自己手心的茧。

然后下雪了。

雪凛解下自己的长袍来披在他的身上,将绳结系在他的脖颈上。
他说下雪了,我没带伞。
他说这里太冷了,王爷回去吧。

风刃距离雪凛只有一步之遥,雪凛脖子上留下的血已经蔓延在他身前,他本是循着血迹而来,却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只能跪倒在地,双手蒙着眼,不让眼前的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这是我的梦啊,怎么会冷呢?”

而后雪凛放下了伞,雪堆忽然落地,扬起了一阵白色的尘沙。
雪凛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将绳结系在他的脖颈上,又将他圈入了怀中。
可他的身体是冰冷的。

风刃哭的越来越厉害,“你不恨我吗?”
“连我都恨我自己,你不恨我吗?”
雪凛用他冰冷的手拿开风刃的手,用自己冰冷的唇吻着风刃的眼睛。
他说这里太冷了,王爷回去吧。

他便醒了。
裴钰欢喜地堆了一大堆药膳点心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陛下如何如何易姑娘如何如何。风刃抬手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
风天逸听闻他转醒,也红着眼抚上他的手,说皇叔,一切都过去了。
风刃亦回给他一个笑容。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后记)

又是星夜。

天机门的掌门人坐在屋顶上,晃荡着自己的双腿。
“陛下”
风刃仰望着星空,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

天玄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在他面前行了礼。
“陛下为我门中出去两大叛徒,天玄理当重谢。”
风刃摇了摇头,“这两人都是因着我那侄儿的功劳,我本无意,要谢便谢他吧。”
天玄抱拳一笑,“虽如此,到底还是借了陛下的手。”
风刃转过身看着他,道:你若执意,不妨为我解梦吧。
天玄比了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风刃与他说了自己的梦——只说了前半程的南茵梦与凤凰。
天玄沉思了片刻,道那是她的姻缘。

九州六族有一族为魅族,便是凭着姻缘际会托身而成,既有千百年来的旧物所化,也有各族的亡魂执念太深所成。
不过魅族一向很少,莫说万里挑一了,便是数十万亡魂里也未必能有一个托身为魅的。
风刃问他何以肯定南茵梦已化为魅族。

“那只凤凰。”
“魅族皆有托身之物,或为灵兽,或为物件。陛下九五之尊,乃龙族所庇护之人。既有人入梦,断不会是普通之物。”

风刃没有告诉他自己做梦的时候还不是羽皇,而入梦之人也不止一人。“如此甚好,总叫我心安了一些。”
他为天玄斟了杯酒,自己亦斟了一杯,扬手洒在地上。
天玄道了声谢,翻杯见底。

“真人觉得我可是个好君主?”风刃忽然起了兴致,问起了天玄。
“陛下自然是您想成为的人,您若是想,自然便是。”
风刃笑了笑,“我六岁曾许下一个誓言,愿舍弃一切护得南羽国泰民安,却不知如今竟成了羽皇。”
天玄笑着应声,“陛下之言自然已经应验”。

是啊,我已经成了那个当初想成为的人,他想。
用尽了深情却又轻而易举的舍弃。

他转而问天玄,自己有没有可能化身为魅,守着这座城。天玄沉思了片刻,反问他真的愿数千年不入轮回而苦守着这座城吗。
风刃笑了笑,有何不愿呢?

古今而来,无不亡之国。陛下觉得南羽可以度过多少年呢?
天玄又问,若是有朝一日南羽不在了,执念不在,陛下又当如何自处?
风刃问了望着南羽的夜色沉默许久。
天玄摇了摇头,但凡亡魂托身为魅,若非有执念之物,执念之事,便是有执念之人。若是执念不在了,只怕会逐渐淡忘了自己,消弭于天地间;而肯在执念消散之前重入轮回的魅族,少之又少。
天玄说草民知道陛下手中握有蛟珠,可化亡魂为魅,不过草民斗胆劝陛下不要尝试。
风刃笑了笑,没回应他。

天机门的掌门人离开南羽都的时候不声不响,只余下了一把伞给裴钰,说是与陛下有缘之物。若是陛下想不开,不妨以此物开解陛下。
漆黑的伞面上没有图案,亦无装饰,看起来与寻常之伞别无二致,只有伞柄上系着一枚玉佩,正中有一道金镶的裂痕,似是被劈开过一般。
裴钰撑开了伞,便下雪了。

而风刃又望见了那个披着长披风踏雪而来的身影,撑着伞向他走来。
他又听见了雪凛的声音。
这里太冷了,王爷回去吧。

Fin.